顧僉事見女婿窮得不像樣,遂有悔親之意,與夫人孟氏商議道:“魯家一貧如洗,眼見得六禮難備,婚娶無期。不若別求良姻,庶不誤女兒終身之托。”孟夫人道:“魯家雖然窮了,從幼許下的親事,將何辭以絕之?”顧僉事道:“如今隻差人去說男長女大,催他行禮。兩邊都是宦家,各有體麵,說不得‘沒有’兩個字,也要出得他的門,人的我的戶。那窮鬼自知無力,必然情願退親。我就要了他休書,卻不一刀兩斷?”孟夫人道:“我家阿秀性子有些古怪,隻怕他倒不肯。”顧僉事道:“在家從父,這也由不得他。你隻慢慢的勸他便了。”
當下盂夫人走到女兒房中,說知此情。阿秀道:“婦人之義,從一而終;婚姻論財,夷虜之道。爹爹如此欺貧重富,全沒人倫,決難從命。”孟夫人道:“如今爹去催魯家行禮,他若行不起禮,倒願退親,你隻索罷休。”阿秀道:“說那裏話!若魯家貧不能聘,孩兒情願守誌終身,決不改適。當初錢玉蓮投江全節,留名萬古。爹爹若是見逼,孩兒就拚卻一命,亦有何難!”孟夫人見女執性,又苦他,又憐他,心生一計:除非瞞過僉事,密地喚魯公子來,助他些東西,教他作速行聘,方成其美。
忽一日,顧僉事往東莊收租,有好幾日耽擱。孟夫人與女兒商量停當了,喚園公老歐到來。夫人當麵分付,教他去請魯公子後門相會,如此如此:“不可泄漏,我自有重賞。”老園公領命,來到魯家。但見:
門如敗寺,屋似破窯。窗槅離披,一任風聲開閉;廚房冷落,絕無煙氣蒸騰。頹牆漏瓦權棲足,隻怕雨來;舊椅破床便當柴,也少火力。盡說宦家門戶倒,誰憐清吏子孫貧?
說不盡魯家窮處。卻說魯學曾有個姑娘,嫁在梁家,離城將有十裏之地。
姑夫已死,止存一子梁尚賓,新娶得一房好娘子,三口兒一處過活,家道粗足。
這一日,魯公子恰好到他家借米去了,隻有個燒火的白發婆婆在家。
老管家隻得傳了夫人之命,教他作速寄信去請公子回來:“此是夫人美情。
趁這幾日老爺不在家中,專等專等,不可失信。”囑罷自去了。這裏老婆子想道:“此事不可遲緩,也不好轉托他人傳話。當初奶奶存日,曾跟到姑娘家去,有些影像在肚裏。”當下囑付鄰人看門,一步一跌的問到梁家。梁媽媽正留著侄兒在房中吃飯。婆子向前相見,把老園公言語細細述了。
姑娘道:“此是美事!”攛掇侄兒快去。魯公子心中不勝歡喜,隻是身上藍縷,不好見得嶽母,要與表兄梁尚賓借件衣服遮醜。原來梁尚賓是個不守本分的歹人,早打下欺心草稿,便答應道:“衣服自有,隻是今日進城,天色已晚了。宦家門牆,不知深淺,令嶽母夫人雖然有話,眾人未必盡知,去時也須仔細。憑著愚見,還屈賢弟在此草榻,明日隻可早往,不可晚行。”魯公子道:“哥哥說得是。”梁尚賓道:“愚兄還要到東村一個人家,商量一件小事,回來再得奉陪。”又囑付梁媽媽道:“婆子走路辛苦,一發留他過宿,明日去罷。”媽媽也隻道孩兒是個好意,真個把兩人都留住了。誰知他是個奸計,隻怕婆子回去時,那邊老園公又來相請,露出魯公子不曾回家的消息,自己不好去打脫冒了。正是:
欺天行當人難識,立地機關鬼不知。
梁尚賓背卻公子,換了一套新衣,悄地出門,徑投城中顧僉事家來。
卻說孟夫人是晚教老園公開了園門伺候。看看日落西山,黑影裏隻見一個後生,身上穿得齊齊整整,腳兒走得慌慌張張,望著園門欲進不進的。老園公問道:“郎君可是魯公子麼?”梁尚賓連忙鞠個躬應道:“在下正是。因老夫人見召,特地到此,望乞通報。”老園公慌忙請到亭子中暫住,急急的進去,報與夫人。
孟夫人就差個管家婆出來傳話:“請公子到內室相見。”才下得亭子,又有兩個丫鬟,提著兩碗紗燈來接。彎彎曲曲行過多少房子,忽見朱樓畫閣,方是內室。孟夫人揭起朱簾,秉燭而待。那梁尚賓一來是個小家出身,不曾見恁般富貴樣子;二來是個村郎,不通文墨;三來自知假貨,終是懷著個鬼胎,意氣不甚舒展。上前相見時,跪拜應答,眼見得禮貌粗疏,語言澀滯。孟夫人心下想道:“好怪!全不像宦家子弟。”一念又想道:“常言‘人貧智短’,他恁地貧困,如何怪得他失張失智?”轉了第二個念頭,心下愈加可憐起來。
茶罷,夫人分付忙排夜飯,就請小姐出來相見。阿秀初時不肯,被母親逼了兩三次,想著:“父親有賴婚之意,萬一如此,今宵便是永訣;若得見親夫一麵,死亦甘心。”當下離了繡閣,含羞而出。孟夫人道:“我兒過來見了公子,隻行小禮罷。”假公子朝上連作兩個揖,阿秀也福了兩福,便要回步。夫人道:“既是夫妻,何妨同坐?”便教他在自己肩下坐了。假公子兩眼隻瞧那小姐,見他生得端麗,骨髓裏都發癢起來。這裏阿秀隻道見了真丈夫,低頭無語,滿腹恓惶,隻饒得哭下一場。正是:
真假不同,心腸各別。
少頃,飲饌已到,夫人教排做兩桌,上麵一桌請公子坐,打橫一桌娘兒兩個同坐。夫人道:“今日倉卒奉邀,隻欲周旋公子姻事,殊不成禮,休怪休怪!”假公子剛剛謝得個“打攪”二字,麵皮都急得通紅了。席間,夫人把女兒守誌一事,略敘一敘。假公子應了一句,縮了半句。夫人也隻認他害羞,全不為怪。那假公子在席上自覺局促,本是能飲的,隻推量窄,夫人也不強他。又坐了一回,夫人分付收拾鋪陳在東廂下,留公子過夜。假公子也假意作別要行。夫人道:“彼此至親,何拘形跡?我母子還有至言相告。”假公子心中暗喜。隻見丫鬟來稟:“東廂內鋪設已完,請公子安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