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公子作揖謝酒,丫鬟掌燈送到東廂去了。
夫人喚女兒進房,趕去侍婢,開了箱籠,取出私房銀子八十兩,又銀杯二對,金首飾一十六件,約值百金,一手交付女兒,說道:“做娘的手中隻有這些,你可親去交與公子,助他行聘完婚之費。”阿秀道:“羞答答如何好去?”夫人道:“我兒,禮有經權,事有緩急。如今尷尬之際,不是你親去囑付,把夫妻之情打動他,他如何肯上緊?窮孩子不知世事,倘或與外人商量,被人哄誘,把東西一時花了,不枉了做娘的一片用心?那時悔之何及!
這東西也要你袖裏藏去,不可露人眼目。”阿秀聽了這一班道理,隻得依允,便道:“娘,我怎好自去?”夫人道:“我教管家婆跟你去。”
當下喚管家婆來到,分付他隻等夜深,密地送小姐到東廂,與公子敘話。又附耳道:“送到時,你隻在門外等候,省得兩下礙眼,不好交談。”管家婆已會其意了。
再說假公子獨坐在東廂,明知有個蹺蹊緣故,隻是不睡。果然,一更之後,管家婆挨門而進,報道:“小姐自來相會。”假公子慌忙迎接,重新敘禮。有這等事:那假公子在夫人前一個字也講不出,及至見了小姐,偏會溫存絮話!這裏小姐,起初害羞,遮遮掩掩,今番背卻夫人,一般也老落起來。兩個你問我答,敘了半晌。阿秀話出衷腸,不覺兩淚交流。那假公子也裝出捶胸歎氣,揩眼淚縮鼻涕,許多醜態;又假意解勸小姐,抱持綽趣,盡他受用。管家婆在房門外,聽見兩下悲泣,連累他也恓惶,墮下幾點淚來。誰知一邊是真,一邊是假。阿秀在袖中摸出銀兩首飾,遞與假公子,再三囑付,自不必說。假公子收過了,便一手抱住小姐把燈兒吹滅,苦要求歡。阿秀怕聲張起來,被丫鬟們聽見了,壞了大事,隻得勉從。有人作《如夢令》詞雲:
可惜名花一朵,繡幕深閨藏護。不遇探花郎,抖被狂蜂殘破。
錯誤,錯誤!怨殺東風分付。
常言“事不三思,終有後悔”。孟夫人要私贈公子,玉成親事,這是錦片的一團美意,也是天大的一樁事情,如何不教老園公親見公子一麵?及至假公子到來,隻合當麵囑付一番,把東西贈他,再教老園公送他回去,看個下落,萬無一失。千不合,萬不合,教女兒出來相見,又教女兒自往東廂敘話。這分明放一條方便路,如何不做出事來?莫說是假的,就是真的,也使不得,枉做了一世牽扳的話柄。這也算做姑息之愛,反害了女兒的終身。
閑話休題。且說假公子得了便宜,放鬆那小姐去了。五鼓時,夫人教丫鬟催促起身梳洗,用些茶湯點心之類。又囑付道:“拙夫不久便回,賢婿早做準備,休得怠慢。”假公子別了夫人,出了後花園門,一頭走一頭想道:
“我白白裏騙了一個宦家閨女,又得了許多財帛,不曾露出馬腳,萬分僥幸。隻是今日魯家又來,不為全美。聽得說顧僉事不久便回,我如今再耽擱他一日,待明日才放他去。若得顧僉事回來,他便不敢去了,這事就十分幹淨了。”計較已定,走到個酒店上自飲三杯,吃飽了肚裏,直延挨到午後,方才回家。
魯公子正等得不耐煩,隻為沒有衣服,轉身不得。姑娘也焦燥起來,教莊家往東村尋取兒子,並無蹤跡。走向媳婦田氏房前問道:“兒子衣服有麼?”田氏道:“他自己撿在箱裏,不曾留得鑰匙。”原來田氏是東村田貢元的女兒,倒有十分顏色,又且通書達禮。田貢元原是石城縣中有名的一個豪傑,隻為一個有司官與他做對頭,要下手害他,卻是梁尚賓的父親與他舅子魯廉憲說了,廉憲也素聞其名,替他極口分辨,得免其禍。因感激梁家之恩,把這女兒許他為媳。
那田氏像了父親,也帶三分俠氣,見丈夫是個蠢貨,又且不幹好事,心下每每不悅,開口隻叫做“村郎”。以此夫婦兩不和順,連衣服之類,都是那“村郎”自家收拾,老婆不去管他。
卻說姑侄兩個正在心焦,隻見梁尚賓滿臉春色回家。老娘便罵道:
“兄弟在此專等你的衣服,你卻在那裏瞳酒,整夜不歸?又沒尋你去處!”
梁尚賓不回娘話,一徑到自己房中,把袖裏東西都藏過了,才出來對魯公子道:“偶為小事纏住身子,耽擱了表弟一日,休怪休怪!今日天色又晚了,明日回宅罷。”老娘罵道:“你隻顧把件衣服借與做兄弟的,等他自己幹正務,管他今日明日!”魯公子道:“不但衣服,連鞋襪都要告借。”梁尚賓道:“有一雙青緞子鞋在間壁皮匠家允底,今晚催來,明日早奉穿去。”魯公子沒奈何,隻得又住了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