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李汧公窮邸遇俠客(1)(1 / 3)

世事紛紛如弈棋,輸贏變幻巧難窺。

但存方寸公平理,恩怨分明不用疑。

話說唐玄宗天寶年間,長安有一士人,姓房名德,生得方麵大耳,偉幹豐軀。年紀三十以外,家貧落魄,十分淹蹇,全虧著渾家貝氏紡織度日。

時遇深秋天氣,頭上還裹著一頂破頭巾,身上穿著一件舊葛衣。那葛衣又逐縷縷開了,卻與蓑衣相似。思想:“天氣漸寒,這模樣怎生見人?”知道老婆餘得兩匹布兒,欲要討來做件衣服。誰知老婆原是小家子出身,器量最狹,卻又配著一副悍毒的狠心腸。那張嘴頭子又巧於應變,賽過刀一般快。憑你甚麼事,高來高就,低來低對,死的也說得活起來,活的也說得死了去,是一個翻唇弄舌的婆娘。那婆娘看見房德沒甚活路,靠他吃死飯,常把老公欺負。房德因不遇時,說嘴不響,每事隻得讓他,漸漸的有幾分懼內。

是日,貝氏正在那裏思想,老公恁般狼狽,如何得個好日?卻又怨父母,嫁錯了對頭,賺了終身,心下正是十分煩惱。恰好觸在氣頭上,乃道:

“老大一個漢子,沒外尋飯吃,靠著女人過日。如今連衣服都要在老娘身上出豁,說出來可不羞麼?”

房德被搶白了這兩句,滿麵羞慚,事在無奈,隻得老著臉,低聲下氣道:“娘子,一向深虧你的氣力,感激不盡。但目下雖是落薄,少不得有好的日子,權借這布與我,後來發積時,大大報你的情罷。”貝氏搖手道:“你的甜話兒哄得我多年了,信不過。這兩匹布,老娘自要做件衣服過寒的,休得指望。”房德布又取不得,反討了許多沒趣,欲待廝鬧一場,因怕老婆嘴舌又利,喉嚨又響,恐被鄰家聽見,反妝幌子。敢怒而不敢言,憋口氣撞出門去,指望尋個相識告借。

走了大半日,一無所遇。那天卻又與他做對頭,偏生的忽地發一陣風雨起來。這件舊葛衣被風吹得颼颼如落葉之聲,就長了一身寒栗子。冒著風雨,奔向前麵一古寺中躲避。

那寺名為雲華禪寺。房德跨進山門看時,已先有個長大漢子,坐在左廊檻上。殿中一個老僧誦經。房德就向右廊檻上坐下,呆呆的看著天上。

那雨漸漸止了,暗道:“這時不走,隻怕少刻又大起來。”卻待轉身,忽掉過頭來,看見牆上畫一隻禽鳥,翎毛兒,翅膀兒,足兒,尾兒,件件皆有,單單不畫鳥頭。天下有恁樣空腦子的人,自己饑寒尚且難顧,有甚心腸,卻評品這畫的鳥來!想道:“常聞得人說:‘畫鳥先畫頭。’這畫法怎與人不同?

卻又不畫完,是甚意故?”一頭想,一頭看,轉覺這鳥畫得可愛,乃道:“我雖不曉此道,諒這鳥頭也沒甚難處,何不把來續完。”即往殿上與和尚借了一枝筆,蘸得墨飽,走來將鳥頭畫出,卻也不十分醜,自覺歡喜道:“我若學丹青,到可成得。”

剛畫時,左廊那漢子就挨過來觀看,把房德上下仔細一相,笑容可掬,向前道:“秀才,借一步說話。”房德道:“足下是誰?有甚見教?”那漢道:

“秀才不消細問,同在下去,自有好處。”房德正在困窮之鄉,聽見說有好處,不勝之喜。將筆還了和尚,把破葛衣整一整,隨那漢子前去。

此時風雨雖止,地上好生泥濘。卻也不顧,離了雲華寺,直走出升平門到樂遊原旁邊。這所在最是冷落。那漢子向一小角門上連叩三聲,停了一回,有個人開門出來,也是個長大漢子,看見房德,亦甚歡喜,上前聲喏。房德心中疑道:“這兩個漢子,是何等樣人?不知請我來有甚好處?”

問道:“這裏是誰家?”二漢答道:“秀才到裏邊便曉得。”房德跨入門裏,二漢原把門撐上,引他進去。房德看時,荊蓁滿目,衰草漫天,乃是個敗落花園。灣灣曲曲,轉到一個半塌不倒的亭子上,裏邊又走出十四五個漢子,一個個拳長臂大,麵貌猙獰,見了房德,盡皆滿麵堆下笑來,道:“秀才請進。”房德暗自驚駭道:“這班人來得蹺蹊,且看他有甚話說?”

眾人迎進亭中,相見已畢,遜在板凳上坐下,問道:“秀才尊姓?”房德道:“小生姓房,不知列位有何說話?”起初同行那漢道:“實不相瞞,我眾弟兄乃江湖上豪傑,專做這件沒本錢的生意。隻為俱是一勇之夫,前日幾乎弄出事來,故此對天禱告,要覓個足智多謀的好漢,讓他做個大哥,聽其指揮。適來雲華寺牆上畫不完的禽鳥,便是眾弟兄對天禱告,設下的誓願,取羽翼俱全,單少頭兒的意思。若合該興隆,天遣個英雄好漢,補足這鳥,便迎請來為頭。等候數日,未得其人。且喜天隨人願,今日遇著秀才恁般魁偉相貌,一定智勇兼備,正是真命寨主了。眾兄弟今後任憑調度,保個終身安穩快活,可不好麼?”對眾人道:“快去宰殺牲口,祭拜天地。”內中有三四個,一溜煙跑向後邊去了。

房德聞言道:“原來這班人,卻是一夥強盜。我乃清清白白的人,如何做恁樣事?”答道:“列位壯士在上,若要我做別事則可,這一樁實不敢奉命。”眾人道:“卻是為何?”房德道:“我乃讀書之人,還要巴個出身日子,怎肯幹這等犯法的勾當?”眾人道:“秀才所言差矣。方今楊國忠為相,賣官鬻爵,有錢的,便做大官。除了錢時,就是李太白恁樣高才,也受了他的惡氣,不能得中,若非辨識番書,恐此時還是個白衣秀士哩。不是冒犯秀才說,看你身上這般光景,也不像有錢的,如何指望官做?不如從了我們,大碗酒大塊肉,整套穿衣,論秤分金,且又讓你做個掌盤,何等快活散誕。倘若有些氣象時,據著個山寨,稱孤道寡,也由得你。”房德沉吟未答。那漢又道:“秀才十分不肯時,也不敢相強。但隻是來得去不得,不從時,便要壞你性命,這卻莫怪。”都向靴裏颼的拔出刀來,嚇得房德魂不附體,倒退下十數步來道:“列位莫動手,容再商量。”眾人道:“從不從,一言而決,有甚商量?”房德想道:“這般荒僻所在,若不依他,豈不白白送了性命,有哪個知得?且哄過一時,到明日脫身去出首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