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想道:“我看胡悅這人,一味花言巧語,若專靠在他身上,此仇安能得報?
他今明明受過這舉人之聘,送我到此;何不將計就計,就跟著他,這冤仇或者倒有報雪之期。”左思右想,疑惑不定。朱源又道:“小娘子請睡罷。”瑞虹故意又不答應;朱源依然將書觀看。看看三鼓將絕,瑞虹主意已定。朱源又催他去睡,瑞虹才道:“我如今方才是你家的人了。”朱源笑道:“難道起初還是別家的人麼?”瑞虹道:“相公哪知就裏,我本是胡悅之妾,隻因流落京師,與一班光棍生出這計,哄你銀子。少頃即打入來,搶我回去,告你強占良人妻女。你怕幹礙前程,還要買靜求安。”
朱源聞言大驚,道:“有恁般異事!若非小娘子說出,險些落在套中。
但你既是胡悅之妾,如何又泄漏與我?”瑞虹哭道:“妾有大仇未報,觀君盛德長者,必能為妾伸雪,故願以此身相托。”朱源道:“小娘子有何冤抑,可細細說來,定當竭力為你圖之。”瑞虹乃將前後事泣訴,連朱源亦自慘然下淚。
正說之間,已打四更。瑞虹道:“那一班光棍,不久便到,相公若不早避,必受其累。”朱源道:“不要著忙!有同年寓所,離此不遠,他房屋盡自深邃,且到那邊暫避過一夜,明日另尋所在,遠遠搬去,有何患哉!”當下開門,悄地喚家人點起燈火,徑到同年寓所,敲開門戶。
那同年見半夜而來,又帶著個麗人,隻道是來曆不明的,甚以為怪。
朱源一一道出,那同年即移到外邊去睡,讓朱源住於內廂。一麵教家人們相幫,把行李等件,盡皆搬來,止存兩間空房。不在話下。且說眾光棍一等瑞虹上轎,便逼胡悅將出銀兩分開。買些酒肉,吃到五更天氣,一齊趕至朱源寓所,發聲喊,打將人去。但見兩間空屋,那有一個人影。胡悅倒吃了一驚,說道:“他如何曉得,預先走了?”對眾光棍道:“一定是你們倒勾結來捉弄我的,快快把銀兩還了便罷!”眾光棍大怒,也翻轉臉皮,說道:
“你把妻子賣了,又要來打搶,反說我們有甚勾當,須與你幹休不得!”將胡悅攢盤打勾臭死。
恰好五城兵馬經過,結扭到官,審出騙局實情,一概三十,銀兩追出入官。胡悅短遞回籍。有詩為證:
牢籠巧設美人局,美人原不是心腹。
賠了夫人又打臀,手中依舊光陸禿。
且說朱源自娶了瑞虹,彼此相敬相愛,如魚似水。半年之後,即懷六甲,到得十月滿足,生下一個孩子,朱源好不喜歡,寫書報知妻子。光陰迅速,那孩子早又周歲。其年又值會試,瑞虹日夜向天禱告,願得丈夫黃榜題名,早報蔡門之仇。場後開榜,朱源果中了六十五名進士,殿試三甲,該選知縣。恰好武昌縣缺了縣官,朱源就討了這個缺,對瑞虹道:“此去仇人不遠,隻怕他先死了,便出不得你的氣。若還在時,一個個拿來瀝血祭獻你的父母,不怕他走上天去。”瑞虹道:“若得相公如此用心,奴家死亦瞑目。”朱源一麵先差人回家,接取家小在揚州伺候,一同赴任,一麵候吏部領憑。
不一日,領了憑限,辭朝出京。原來大凡吳、楚之地作官的,都在臨清張家灣雇船,從水路而行,或徑赴任所,或從家鄉而轉,但從其便。那一路都是下水,又快又穩;況帶著家小,若沒有勘合腳力,陸路一發不便了。每常有下路糧船,運糧到京,交納過後,那空船回去,就攬這行生意,假充座船,請得個官員坐艙,那船頭便去包攬他人貨物,圖個免稅之利,這也是個舊規。
卻說朱源同了小奶奶到臨清雇船,看了幾個艙口,都不稱懷,隻有一隻整齊,中了朱源之意。船頭遞了姓名手本,磕頭相見。管家搬行李安頓艙內,請老爺奶奶下船。燒了神福,船頭指揮眾人開船。瑞虹在艙中,聽得船頭說話,是淮安聲音,與賊頭陳小四一般無二。問丈夫什麼名字,朱源查那手本寫著:船頭吳金叩首,姓名都不相同。可知沒相幹了;再聽他聲口,越聽越像。轉展生疑,放心不下,對丈夫說了。假托分付說話,喚他近艙。瑞虹閃於背後廝認其麵貌,又與陳小四無異。隻是姓名不同,好生奇怪。欲待盤問,又沒個因由。偶然這一日,朱源的座師船到,過船去拜訪。那船頭的婆娘進艙來拜見奶奶,送茶為敬,瑞虹看那婦人雖無十分顏色,也有一段風流。
瑞虹有心問那婦人道:“你幾歲了?”那婦人答道:“二十九歲了。”又問:“哪裏人氏?”答道:“池陽人氏。”瑞虹道:“你丈夫不像個池陽人。”那婦人道:“這是小婦人的後夫。”瑞虹道:“你幾歲死過丈夫的?”那婦人道:“小婦人夫婦為運糧到此,拙夫一病身亡。如今這拙夫是武昌人氏,原在船上做幫手,喪事中虧他一力相助。小婦人孤身無倚,隻得就從了他,頂著前夫名字,完這場差使。”瑞虹問在肚裏,暗暗點頭,將香帕賞他。那婦人千恩萬謝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