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廟門去,真是時來福湊,恰好周秀才家裏看家當直的,因家主出外未歸,正缺少盤纏,又晚間睡著,被賊偷得精光。家裏別無可賣的,隻有後園中這一垛舊坍牆。想道:“要他沒用,不如把泥坯賣了,且將就做盤纏度日。”走到街上,正撞著賈仁,曉得他是慣與人家打牆的,就把這話央他去賣。賈仁道:“我這家正要泥坯,講倒價錢,吾自來挑也。”果然走去說定了價,挑得一擔算一擔。開了後園,一憑賈仁自掘自挑。賈仁帶了鐵鍬,鋤頭,土蘿之類來動手。剛扒倒得一堵,隻見牆腳之下,拱開石頭,那泥簌簌的落將下去,恰象底下是空的。把泥拔開,泥下一片石板。撬起石板,乃是蓋下一個石槽,滿槽多是土磚塊一般大的金銀,不計其數。旁邊又有小塊零星楔著。吃了一驚道:“神明如此有靈!已應著昨夢。慚愧!今日有分做財主了。”心生一計,就把金銀放些在土蘿中,上邊覆著泥土,裝了一擔。且把在地中挑未盡的,仍用泥土遮蓋,以待再挑。挑著擔竟往棲身破窯中,權且埋著,神鬼不知。運了一兩日,都運完了。
他是極窮人,有了這許多銀子,也是他時運到來,且會擺拔,先把些零碎小錁,買了一所房子,住下了。逐漸把窯裏埋的,又搬將過去,安頓好了。先假做些小買賣,慢慢衍將大來,不上幾年,蓋起房廊屋舍,開了解典庫、粉房、磨房、油房、酒房,做的生意,就如水也似長將起來。旱路上有田,水路上有船,人頭上有錢,平日叫他做窮賈兒的,多改口叫他是員外了。又娶了一房渾家,卻是寸男尺女皆無,空有那鴉飛不過的田宅,也沒一個承領。又有一件作怪:雖有這樣大家私,生性慳吝苦克,一文也不使,半文也不用,要他一貫鈔,就如挑他一條筋。別人的恨不得劈手奪將來;若要他把與人,就心疼的了不得。所以又有人叫他做“慳賈兒”。請著一個老學究,叫做陳德甫,在家裏處館。那館不是教學的館,無過在解鋪裏上帳目,管些收錢舉債的勾當。賈員外日常與陳德甫說:“我在有家私,無個後人承,自己生不出,街市上但遇著賣的,或是肯過繼的,是男是女,尋一個來與我兩口兒喂眼也好。”說了不則一日,陳德甫又轉分付了開酒務的店小二:“倘有相應的,可來先對我說。”這裏一麵尋螟鈴之子,不在話下。
卻說那周榮祖秀才,自從同了渾家張氏,孩兒長壽,三口兒應舉去後,怎奈命運未通,功名不達。這也罷了,豈知到得家裏,家私一空,止留下一所房子。去尋尋牆下所埋祖遺之物,但見牆倒泥開,剛剩得一個空石槽。從此衣食艱難,索性把這所房子賣了,複是三口兒去洛陽探親。偏生這等時運,正是:時來風送膝王閣,運退雷轟薦福碑。
那親眷久已出外,弄做個滿船空載月明歸,身邊盤纏用盡。到得曹南地方,正是暮冬天道,下著連日大雪。三口兒身上俱各單寒,好生行走不得。有一篇《正宮調滾繡球》為證:
是誰人碾就瓊瑤往下篩?是誰人剪冰花迷眼界?恰便似玉琢成六街三陌。拾便似粉妝就殿閣樓台。便有那韓退之藍關前冷怎當?便有那孟浩然驢背上也跌下來。便有那剡溪中禁回他子酋獻訪戴,則這三口兒,兀的不凍倒塵埃!眼見得一家受盡千般苦,可怎麼十謁朱門九不開,委實難捱。
當下張氏道:“似這般風又大,雪又緊,怎生行去?且在那裏避一避也好。”周秀才道:“我們到酒務裏避雪去。”
兩口兒帶了小孩子,到一個店裏來。店小二接著,道:“可是要買酒吃的?”周秀才道:“可憐,我那得錢來買酒吃?”店小二道:“不吃酒,到我店裏做甚?”秀才道:“小生是個窮秀才,三口兒探親回來,不想遇著一天大雪。身上無衣,肚裏無食,來這裏避一避。”店小二道:“避避不妨。那一個頂著房子走哩!”秀才道:“多謝哥哥。”叫渾家領了孩兒同進店來。身子抖抖的寒顫不住。店小二道:“秀才官人,你每受了寒了。吃杯酒不好?”秀才歎道:“我才說沒錢在身邊。”小二道:“可憐,可憐!那裏不是積福處?我舍與你一杯燒酒吃,不要你錢。”就在招財利市麵前那供養的三杯酒內,取一杯遞過來。周秀才吃了,覺道和暖了好些。渾家在旁,聞得酒香也要杯兒敵寒,不好開得口,正與周秀才說話。店小二曉得意思,想道:“有心做人情,便再與他一杯。”又取那第二杯遞過來道:“娘子也吃一杯。”秀才謝了,接過與渾家吃。那小孩子長壽,不知好歹,也嚷道要吃。秀才簌簌地掉下淚來道:“我兩個也是這哥哥好意與我每吃的,怎生又有得到你?”小孩子便哭將起來。小二問知緣故,一發把那第三杯與他吃了。就問秀才道:“看你這樣艱難,你把這小的兒與了人家可不好?”秀才道:“一時撞不著人家要。”小二道:“有個人要,你與娘子商量去。”秀才對渾家道:“娘子你聽麼,賣酒的哥哥說,你們這等饑寒,何不把小孩子與了人?他有個人家要。”渾家道:“若與了人家,倒也強似凍餓死了,隻要那人養的活,便與他去罷。”秀才把渾家的話對小二說。小二道:“好教你們喜歡。這裏有個大財主,不曾生得一個兒女,正要一個小的。我如今領你去,你且在此坐一坐,我尋將一個人來。”
小二三腳兩步走到對門,與陳德甫說了這個緣故。陳德甫踱到店裏,問小二道:“在那裏?”小二叫周秀才與他相見了。陳德甫一眼看去,見了小孩子長壽,便道:“好個有福相的孩兒!”就問周秀才道:“先生,那裏人氏?姓甚名誰?因何就肯賣了這孩兒?”周秀才道:“小生本處人氏,姓周名榮祖,因家業凋零,無錢使用,將自己親兒情願過房與人為子。先生你敢是要麼?”陳德南道:“我不要!這裏有個賈老員外,他有潑天也似家私,寸男尺女皆無。若是要了這孩兒,久後家緣家計都是你這孩兒的。”秀才道:“既如此,先生作成小生則個。”陳德甫道:“你跟著我來!”周秀才叫渾家領了孩兒一同跟了陳德甫到這家門首。
陳德甫先進去見了賈員外。員外問道:“一向所托尋孩子的,怎麼了?”陳德甫道:“員外,且喜有一個小的了。”員外道:“在那裏?”陳德甫道:“現在門首。”員外道:“是個什麼人的?”陳德甫道:“是個窮秀才。”員外道:“秀才倒好,可惜是窮的。”陳德甫道:“員外說得好笑,那有富的來賣兒女?”員外道:“叫他進來我看看。”陳德甫出來與周秀才說了,領他同兒子進去。秀才先與員外敘了禮,然後叫兒子過來與他看。員外看了一看,見他生得青頭白臉,心上喜歡道:“果然好個孩子!”就問了周秀才姓名,轉對陳德甫道:“我要他這個小的,須要他立紙文書。”陳德甫道:“員外要怎麼樣寫?”員外道:“無過寫道:'立文書人某人,因口食不敷,情原將自己親兒某過繼與財主賈老員外為兒。'”陳德甫道:“隻叫'員外'夠了,又要那'財主'兩字做甚?”員外道:“我不是財主,難道叫窮漢?”陳德甫曉得是有錢的心性,隻顧著道:“是,是。隻依著寫'財主'罷。”員外道:“還有一件要緊,後麵須寫道:'立約之後,兩邊不許翻悔。若有翻悔之人,罰鈔一千貫與不悔之人用。'”陳德甫大笑道:“這等,那正錢可是多少?”員外道:“你莫管我,隻依我寫著。他要得我多少!我財主家心性,指甲裏彈出來的,可也吃不了。”
陳德甫把這話一一與周秀才說了。周秀才隻得依著口裏念的寫去,寫到“罰一千貫”,周秀才停了筆道:“這等,我正錢可是多少?”陳德甫道:“知他是多少?我恰才也是這等說,他道:'我是個臣富的財主。他要的多少?他指甲裏彈出來的,著你吃不了哩。'”周秀才也道:“說得是。”依他寫了,卻把正經的賣價竟不曾填得明白。他與陳德甫也都是迂儒,不曉得這些圈套,隻道口裏說得好聽,料必不輕的。豈知做財主的專一苦克算人,討著小更宜,口裏便甜如蜜,也聽不得的。當下周秀才寫了文書,陳德甫遞與員外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