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卷三十五 訴窮漢暫掌別人錢 看財奴刁買冤家(3 / 3)

員外就領了進去與媽媽看了,媽媽也喜歡。此時長壽已有六歲,心裏曉得了。員外教他道:“此後有人問你姓甚麼,你便道我姓賈。”長壽道:“我自姓周。”那賈媽媽道:“好兒子,明日與你做花花襖子穿,我也隻是姓周。”員外心裏不快,竟不來打發周秀才。秀才催促陳德甫,德甫轉催員外。員外道:“他把兒子留在我家,他自去罷了。”陳德甫道:“他怎麼肯去?還不曾與他恩養錢哩。”員外就起個賴皮心,隻做不省得道:“甚麼恩養錢?隨他與我些罷。”陳德甫道:“這個,員外休耍人!他為無錢,才賣這個小的,怎個倒要他恩養錢?”員外道:“他因為無飯養活兒子,才過繼與我。如今要在我家吃飯,我不問他要恩養錢,他倒問我要恩養錢?”陳德甫道:“他辛辛苦苦養這小的與了員外為兒,專等員外與他些恩養錢回家做盤纏,怎這等耍他?”員外道:“立過文書,不怕他不肯了。他若有說話,便是翻悔之人,教他罰一千貫還我,領了這兒子去。”陳德甫道:“員外怎如此鬥人耍,你隻是與他些恩養錢去,是正理。”員外道:“看你麵上,與他一貫鈔。”陳德甫道:“這等一個孩兒,與他一貫鈔忒少。”員外道:“一貫鈔許多寶字哩。我富人使一貫鈔,似挑著一條筋。你是窮人,怎倒看得這樣容易?你且與他去,他是讀書人,見兒子落了好處,敢不要錢也不見得。”陳德甫道:“那有這事?不要錢,不賣兒子了。”再三說不聽,隻得拿了一貫鈔與周秀才。秀才正走在門外與渾家說話,安慰他道:“且喜這家果然富厚,已立了文書,這事多分可成。長壽兒也落了好地。”渾家正要問道:“講到多少錢鈔?”隻見陳德甫拿得一貫出來。渾家道:“我幾杯兒水洗的孩兒偌大!怎生隻與我貫鈔?便買個泥娃娃,也買不得。”陳德甫把這話又進去與員外說。員外道:“那泥娃娃須不會吃飯。常言道有錢不買張口貨,因他養活不過才賣與人,等我肯要,就勾了,如何還要我錢?既是陳德甫再三說,我再添他一貫,如今再不添了。他若不肯,白紙上寫著黑字,教他拿一千貫來,領了孩子去。”陳德甫道:“他有得這一千貫時,倒不賣兒子了。”員外發作道:“你有得添添他,我卻沒有。”陳德甫歎口氣道:“是我領來的不是了。員外又不肯添,那秀才又怎肯兩貫錢就住?我中間做人也難。也是我在門下多年,今日得過繼兒子,是個美事。做我不著,成全他兩家罷。”就對員外道:“在我館錢內支兩貫,湊成四貫,打發那秀才罷。”員外道:“大家兩貫,孩子是誰的?”陳德甫道:“孩子是員外的。”員外笑還顏開道:“你出了一半鈔,孩子還是我的,這等,你是個好人。”依他又去了兩貫鈔,帳簿上要他親筆注明白了,共成四貫,拿出來與周秀才道:“這員外是這樣慳吝苦克的,出了兩貫,再不肯添了。小生隻得自支兩月的館錢,湊成四貫送與先生。先生,你隻要兒子落了好處,不要計論多少罷。”周秀才道:“甚道理?倒難為著先生。”陳德甫道:“隻要久後記得我陳德甫。”周秀才道:“賈員外則是兩貫,先生替他出了一半,這倒是先生齎發了小生,這恩德怎敢有忘?喚孩兒出來叮矚他兩句,我每去罷。”陳德甫叫出長壽來,三個抱頭哭個不住。分付道:“爹娘無奈,賣了你。你在此可也免了些饑寒凍餒,隻要曉得些人事,敢這家不虧你,我們得便來看你就是。”小孩子不舍得爹娘,吊住了,隻是哭。陳德甫隻得去買些果子哄住了他,騙了進去。周秀才夫妻自去了。

那賈員外過繼了個兒子,又且放著刁勒買的,不費大錢,自得其樂,就叫他做了賈長壽。曉得他已有知覺,不許人在他麵前提起一句舊話,也不許他周秀才通消息往來,古古怪怪,防得水泄不通。豈知暗地移花接木,已自雙手把人家交還他。那長壽大來也看看把小時的事忘懷了,隻認賈員外是自己的父親。可又作怪,他父親一文不使,半文不用,他卻心性闊大,看那錢鈔便是土塊般相似。人道是他有錢,多順口叫他為“錢舍”。那時媽媽亡故,賈員外得病不起。長壽要到東嶽燒香,保佑父親,與父親討得一貫鈔,他便背地與家仆興兒開了庫,帶了好些金銀寶鈔去了。到得廟上來,此時正是三月二十六日。明日是東嶽聖帝誕辰,那廟上的人,好不來的多!天色已晚,揀著廓下一個幹淨處所歇息。可先有一對兒老夫妻在那裏。但見:

儀容黃瘦,衣服單寒。男人頭上儒巾,大半是塵埃堆積;女子腳跟羅襪,兩邊泥土粘連。定然終日道途間,不似安居閨閣內。

你道這兩個是甚人?元來正是賣兒子的周榮祖秀才夫妻兩個。隻因兒子賣了,家事已空。又往各處投人不著,流落在他方十來年。乞化回家,思量要來賈家探取兒子消息。路經泰安州,恰遇聖帝生日,曉得有人要寫疏頭,思量賺他兒文,來央廟官。廟官此時也用得他著,留他在這廊下的。因他也是個窮秀才,廟官好意揀這搭幹淨地與他,豈知賈長壽見這帶地好,叫興兒趕他開去。興兒狐假虎威,喝道:“窮弟子快走開!讓我們。”周秀才道:“你們是什麼人?”興兒就打他一下道:“'錢舍'也不認得!問是什麼人?”周秀才道:“我須是問了廟官,在這裏住的。什麼'錢舍'來趕得我?”長壽見他不肯讓,喝教打他。興兒正在廝扭,周秀才大喊,驚動了廟官,走來道:“甚麼人如此無禮?”興兒道:“賈家'錢舍'要這搭兒安歇。”廟官道:“家有家主,廟有廟主,是我留在這裏的秀才,你如何用強,奪他的宿處?”興兒道:“俺家'錢舍'有的是錢,與你一貫錢,借這堝兒田地歇息。”廟官見有了錢,就改了口道:“我便叫他讓你罷。”勸他兩個另換個所在。周秀才好生不伏氣,沒奈他何,隻依了。明日燒香罷,各自散去。長壽到得家裏,賈員外已死了,他就做了小員外,掌把了偌大家私,不在話下。

且說周秀才自東嶽下來,到了曹南村,正要去查問賈家消息。一向不回家,把巷陌多生疏了。在街上一路慢訪問,忽然渾家害起急心疼來,望去一個藥鋪,牌上寫著“施藥”,急走去求得些來,吃下好了。夫妻兩口走到鋪中,謝那先生。先生道:“不勞謝得,隻要與我揚名。”指著招牌上字道:“須記我是陳德甫。”周秀才點點頭,念了兩聲“陳德甫”。對渾家道:“這陳德甫名兒好熟,我那裏曾會過來,你記得麼?”渾家道:“俺賣孩兒時,做保人的,不是陳德甫?”周秀才道:“是,是。我正好問他。”又走去叫道:“陳德甫先生,可認得學生麼?”德甫想了一想道:“有些麵熟。”周秀才道:“先生也這般老了!則我便是賣兒子的周秀才。”陳德甫道:“還記我齎發你兩貫錢?”周秀才道:“此恩無日敢忘,隻不知而今我那兒子好麼?”陳德甫道:“好教你歡喜,你孩兒賈長壽,如今長立成人了。”周秀才道:“老員外呢?”陳德甫道:“近日死了。”周秀才道:“好一個慳刻的人!”陳德甫道:“如今你孩兒做了小員外,不比當初老的了。且是仗義疏財,我這施藥的本錢,也是他的。”周秀才道:“陳先生,怎生著我見他一麵?”陳德甫道:“先生,你同嫂子在鋪中坐一坐,我去尋將他來。”

陳德甫走來尋著賈長壽,把前話一五一十對他說了。那賈長壽雖是多年沒人題破,見說了,轉想幼年間事,還自隱隱記得,急忙跑到鋪中來要認爹娘。陳德甫領他拜見,長壽看了模樣,吃了一驚道:“泰安州打的就是他,怎麼了?”周秀才道:“這不是泰安州奪我兩口兒宿處的麼?”渾家道:“正是。叫甚麼'錢舍'?”秀才道:“我那時受他的氣不過,那知即是我兒子。”長壽道:“孩兒其實不認得爹娘,一時衝撞,望爹娘恕罪。”兩口兒見了兒子,心裏老大喜歡,終久乍會之間,有些生煞煞。長壽過意不去,道是“莫非還記者泰安州的氣來?”忙叫興兒到家取了一匣金銀來,對陳德甫道:“小侄在廟中不認得父母,衝撞了些個。今將此一匣金銀賠個不是。”陳德甫對周秀才說了。周秀才道:“自家兒子如何好受他金銀賠禮?”長壽跪下道:“若爹娘不受,兒子心裏不安,望爹娘將就包容。”

周秀才見他如此說,隻得收了。開來一看,吃了一驚,元來這銀子上鑿著“周奉記”。周秀才道:“可不原是我家的?”陳德甫道:“怎生是你家的?”周秀才道:“我祖公叫做周奉,是他鑿字記下的。先生你看那字便明白。”陳德甫接過手,看了道:“是倒是了,既是你家的,如何卻在賈家?”周秀才道:“學生二十年前,帶了家小上朝取應去,把家裏祖上之物,藏埋在地下。已後歸來,盡數都不見了,以致赤貧,賣了兒子。”陳德甫道:“賈老員外原係窮鬼,與人脫土坯的。以後忽然暴富起來,想是你家原物,被他挖著了,所以如此。他不生兒女,就過繼著你家兒子,承領了這家私。物歸舊主,豈非天意!怪道他平日一文不使,兩文不用,不舍得浪費一些,元來不是他的東西,隻當在此替你家看守罷了。”周秀才夫妻感歎不已,長壽也自驚異。周秀才就在匣中取出兩錠銀子,送與陳德甫,答他昔年兩貫之費。陳德甫推辭了兩番,隻得受了。周秀才又念著店小二三杯酒,就在對門叫他過來,也賞了他一錠。那店小二因是小事,也忘記多時了。誰知出於不意,得此重賞,歡天喜地去了。

長壽就接了父母到家去住。周秀才把適才匣中所剩的,交還兒子,叫他明日把來散與那貧難無倚的,須念著貧時二十年中苦楚。又叫兒子照依祖公公時節,蓋所佛堂,夫妻兩個在內雙修。賈長壽仍舊複了周姓。賈仁空做了二十年財主,隻落得一文不使,仍舊與他沒帳。可見物有定主如此,世間人枉使壞了心機。有口號四句為證:

想為人稟命生於世,但做事不可瞞天地。

貧與富一定不可移,笑愚民枉使欺心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