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卷三十九 喬勢天師禳旱魃 秉誠縣令召甘霖(1 / 3)

詩雲:自古有神巫,其術能役鬼。

禍福如燭照,妙解陰陽理。

不獨傾公卿,時亦動天子。

豈似後世者,其人總村鄙。

語言甚不倫,偏能惑閭裏。

淫祀無虛日,在殺供牲醴。

安得西門豹,投畀鄴河水。

話說男巫女覡,自古有之,漢時謂之“下神”,唐世呼為“見鬼人”。盡能役使鬼神,曉得人家禍福休咎,令人趨避,頗有靈驗。所以公卿大夫都有信著他的,甚至朝廷宮闈之中有時召用。此皆有個真傳授,可以行得去做得來的,不是荒唐。卻是世間的事,有了真的,便有假的。那無知男女,妄稱神鬼,假說陰陽,一些影響沒有的,也一般會哄動鄉民,做張做勢的,從古來就有了。直到如今,真有術的亞覡已失其傳,無過是些鄉裏村夫遊嘴老嫗,男稱太保,女稱師娘,假說降神召鬼,哄騙愚人。口裏說漢話,便道神道來了。卻是脫不得鄉氣,信口胡柴的,多是不囫圇的官話,杜撰出來的字眼。正經人聽了,渾身麻木忍笑不住的;鄉裏人信是活靈活現的神道,匾匾的信伏,不知天下曾有那不會講官話的神道麼!又還一件可恨處:見人家有病人來求他,他先前隻說:救不得!直到拜求懇切了,口裏說出許多牛羊豬狗的願心來,要這家脫衣典當,殺生害命,還恐怕神道不肯救,啼啼哭哭的。及至病已犯拙,燒獻無效,再不怨悵他、疑心他,隻說不曾盡得心,神道不喜歡,見得如此,越燒獻得緊了。不知弄人家費多少錢鈔,傷多少性命!不過供得他一時亂話,吃得些、騙得些罷了。律上禁止師巫邪術,其法甚嚴,也還加他“邪術”二字,要見還成一家說話。而今並那邪不成邪,術不成術,一味胡弄,愚民信伏,習以成風,真是瘤疾不可解,隻好做有識之人的笑柄而已。

蘇州有個小民姓夏,見這些師巫興頭也去投著師父,指望傳些真術。豈知費了拜見錢,並無甚術法得傳,隻教得些遊嘴門麵的話頭,就是祖傳來輩輩相授的秘訣,習熟了打點開場施行。其鄰有個範春元,名汝輿,最好戲耍。曉得他是頭番初試,原沒甚本領的,設意要弄他一場笑話,來哄他道:“你初次降神,必須露些靈異出來,人才信服。我忝為你鄰人,與你商量個計較幫村著你,等別人驚駭方妙。”夏巫道:“相公有何妙計?”範春元道:“明日等你上場時節,吾手裏拿著糖糕叫你猜,你一猜就著。我就讚歎起來,這些人自然信服了。”夏巫道:“相公肯如此幫村小人,小人萬幸。”

到得明日,遠近多傳道新太保降神,來觀看的甚眾。夏巫登場,正在捏神搗鬼,妝憨打癡之際,範春元手中捏著一把物事來問道:“你猜得我掌中何物,便是真神道。”夏巫笑道:“手中是糖糕。”範春元假意拜下去道:“猜得著,果是神明。”即拿手中之物,塞在他口裏去。夏巫隻道是糖糕,一口接了,誰知不是糖糕滋味,又臭又硬,甚不好吃,欲待吐出,先前猜錯了,恐怕露出馬腳,隻得攢眉忍苦咽了下去。範春元見吃完了,發一痙道:“好神明吃了幹狗屎了!”眾人起初看見他吃法煩難,也有些疑心,及見範春元說破,曉得被他做作,盡皆哄然大笑,一時散去。夏巫吃了這場羞,傳將開去,此後再拜不興了。似此等虛妄之人該是這樣處置他才妙,怎當得愚民要信他騙哄,虧範春元是個讀書之人,弄他這些破綻出來。若不然時又被他胡行了。

範春元不足奇,宋時還有個小人也會不信師巫,弄他一場笑話。華亭金山廟臨海邊,乃是漢霍將軍祠。地方人相傳,道是錢王霸吳越時,他曾起陰兵相助,故此崇建靈宮。淳熙末年,廟中有個巫者,因時節邊聚集縣人,捏神搗鬼,說將軍附體宣言,祈祝他的,廣有福利。縣人信了,紛竟前來。獨有錢寺正家一個幹仆沈暉,倔強不信,出語謔侮。有與他一班相好的,恐怕他觸犯了神明,盡以好言相勸,叫他不可如此戲弄。那廟巫宣言道:“將軍甚是惱怒,要來降禍。”沈暉偏與他爭辯道:“人生禍福天做定的,那裏什麼將軍來擺布得我?就是將軍有靈,決不咐著你這等村蠢之夫,來說禍說福的。”正在爭辨之時,沈暉一交跌倒,口流涎沫,登時暈去。內中有同來的,奔告他家裏。妻子多來看視,見了這個光景,分明認是得罪神道了,拜著廟巫討饒。廟巫越妝起腔來道:“悔謝不早,將軍盛怒,已執錄了精魄,押赴酆都,死在頃刻,救不得了。”廟巫看見暈去不醒,正中下懷,落得大言恐嚇。妻子驚惶無計,對著神像隻是叩頭,又苦苦哀求廟巫,廟巫越把話來說得狠了。妻子隻得拊屍慟哭。看的人越多了,相戒道:“神明利害如此,戲謔不得的。”廟巫一發做著天氣,十分得意。

隻見沈暉在地下撲的跳將起來,眾人盡道是強魂所使,俱各驚開。沈暉在人叢中躍出,扭住廟巫,連打數掌道:“我打你這在口嚼舌的。不要慌,哪曾見我酆都去了?”妻子道:“你適才卻怎麼來?”沈暉大笑道:“我見這些人信他,故意做這個光景耍他一耍,有甚麼神道來?”廟巫一場沒趣,私下走出廟去躲了。合廟之人盡皆散去,從此也再弄不興了。

看官隻看這兩件事,你道巫師該信不該信?所以聰明正直之人,再不被那一幹人所惑,隻好哄愚夫愚婦一竅不通的。小子而今說一個極做天氣的巫師,撞著個極不下氣的官人,弄出一場極暢快的事來,比著西門豹投巫還覺希罕。正是:

奸欺妄欲言生死,寧知受欺正於此?

世人認做活神明,隻合同嚐幹狗屎。

話說唐武宗會昌年間,有個晉陽縣令姓狄,名維謙,乃反周為唐的名臣狄梁公仁傑之後。守官清格,立心剛正,凡事隻從直道上做去。隨你強橫的他不怕,就上官也多謙讓他一分,治得個晉陽戶不夜閉,道不拾遺,百姓家家感德銜恩,無不讚歎的。誰知天災流行,也是晉陽地方一個悔氣,雖有這等好官在上,天道一時亢旱起來,自春至夏,四五個月內並無半點雨澤。但見:

田中紋坼,井底塵生。滾滾煙飛,盡是晴光浮動;微微風撼,元來暖氣薰蒸。轆轤不絕聲,止得泥漿半構;車戽無虛刻,何來活水一泓?供養著五湖四梅行雨龍王,急迫煞八口一家喝風狗命。止有一輪紅日炎炎照,那見四野陰雲炎炎興?

旱得那晉陽數百裏之地,土燥山焦,港枯泉涸,草木不生,禾苗盡槁。急得那狄縣令屏去侍從儀衛,在城隍廟中跌足步禱,不見一些微應。一麵減膳羞,禁屠宰,日日行香,夜夜露禱。凡是那救旱之政,沒一件不做過了。

話分兩頭。本州有個無賴邪民,姓郭名賽璞,自幼好習符咒,投著一個並州來的女巫,結為夥伴。名稱師兄師妹,其實暗地裏當做夫妻,兩個一正一副,花嘴騙舌,哄動鄉民不消說。亦且男人外邊招搖,女人內邊蠱惑。連那官室大戶人家也有要禱除災禍的,也有要祛除疾病的,也有夫妻不睦要他魘樣和好的,也有妻妾相妒要他各使魘魅的,種種不一。弄得大原州界內七顛八倒。本州監軍使,乃是內監出身。這些太監心性,一發敬信的了不得。監軍使適要朝京,因為那時朝廷也重這些左道異術,郭賽璞與女巫便思量隨著監軍使之便,到京師走走,圖些僥幸。那監軍使也要作興他們,主張帶了他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