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京師,真是五方雜聚之所,奸宄易藏,邪言易播。他們施符設咒,救病除妖,偶然撞著小小有些應驗,便一傳兩,兩傳三,各處傳將開去,道是異人異術,分明是一對活神仙在京裏了。及至來見他的,他們習著這些大言不慚的話頭,見神見鬼,說得活靈活現;又且兩個一鼓一板,你強我賽,除非是正人君子不為所惑,隨你呻嘛伶俐的好漢,但是一分信著鬼神的,沒一個不著他道兒。外邊既已哄傳其名,又因監軍使到北司各監讚揚,弄得這些太監往來的多了,女巫遂得出入宮掖,時有恩齎;又得太監們幫村之力,夤緣聖旨,男女巫俱得賜號“天師”。元來唐時崇尚道術,道號天師,僧賜紫衣,多是不以為意的事。卻也沒個什麼職掌衙門,也不是什麼正經品職,不過取得名聲好聽,恐動鄉裏而已。郭賽璞既得此號,便思榮歸故鄉,同了這女巫仍舊到太原州來。此時無大無小無貴無賤,盡稱他每為天師。他也妝模作樣,一發與未進京的時節氣勢大小同了。
正植晉陽大旱之際,無計可施,狄縣令出著告示道:“不拘官吏軍民人等,如有能興雲致雨,本縣不惜重禮酬謝。”告示既出,有縣裏一班父老率領著若幹百姓,來稟縣令道:“本州郭天師符術高妙,名滿京都,天子尚然加禮,若得他一至本縣祠中,那祈求雨澤如反掌之易。隻恐他尊貴,不能勾得他來。須得相公虜誠敦請,必求其至,以救百姓,百姓便有再生之望了。”狄縣令道:“若果然其術有靈,我豈不能為著百姓屈己求他?隻恐此輩是大奸猾,煽起浮名,未必有真本事。亦且假竊聲號,妄自尊大,請得他來,徒增爾輩一番騷擾,不能有益。不如就近訪那真正好道、潛修得力的,未必無人,或者有得出來應募,定勝此輩虛囂的一倍。本縣所以未敢幕名開此妄端耳。”父老道:“相公所見固是。但天下有其名必有其實,見放著那朝野聞名呻嘛的天師不求,還那裏去另訪得道的?這是'現鍾不打,又去煉銅'了。若相公恐怕供給煩難,百姓們情願照裏遞人丁派出做公費,隻要相公做主,求得天師來,便莫大之恩了。”縣令道:“你們所見既定,有何所惜?”
於是,縣令備著花紅表裏,寫著懇請書啟,差個知事的吏典代縣令親身行禮,備述來意已畢。天師意態甚是倨傲,聽了一回,慢然答道:“要祈雨麼?”眾人叩頭道:“正是。”天師笑道:“亢旱乃是天意,必是本方百姓罪業深重,又且本縣官吏貪汙不道,上天降罰,見得如此。我等奉天行道,怎肯違了天心替你們祈雨?”眾人又叩頭道:“若說本縣縣官,甚是清正有餘,因為小民作業,上天降災。縣官心生不忍,特慕天師大名,敢來禮聘。屈尊到縣,祈請一壇甘雨,萬勿推卻。萬民感戴。”天師又笑道:“我等豈肯輕易赴汝小縣之請?”再三不肯。
吏典等回來回複了狄縣令。父老同百姓等多哭道:“天師不肯來,我輩眼見得不能存活了。還是縣宰相公再行敦請,是必要他一來便好。”縣令沒奈何,隻得又加禮物,添差了人,另寫了懇切書啟。又申個文書到州裏,央州將分上,懇請必來。州將見縣間如此勤懇,隻得自去拜望天師,求他一行。天師見州將自來,不得已,方才許諾。眾人見天師肯行,歡聲動地,恨不得連身子都許下他來。天師叫備男女轎各一乘,同著女師前往。這邊吏典父老人等,惟命是從,敢不齊整?備著男女二轎,多結束得分外鮮明,一路上秉香燃燭,幢幡寶蓋,真似迎著一雙活佛來了。到得晉陽界上,狄縣令當先迎著,他兩人出了轎,與縣令見禮畢。縣令把著盞,替他兩個上了花紅彩緞,備過馬來換了轎,縣令親替他籠著,鼓樂前導,迎至祠中,先擺著下馬酒筵,極其豐盛,就把鋪陳行李之類收拾在祠後潔淨房內,縣令道了安置,別了自去,專侯明日作用,不題。
卻說天師到房中對女巫道:“此縣中要我每祈雨,意思虔誠,禮儀豐厚,隻好這等了。滿縣官吏人民,個個仰望著下雨,假若我們做張做勢,造化撞著了下雨便好;倘不遇巧,怎生打發得這些人?”女巫道:“在叫你弄了若幹年代把戲,這樣小事就費計較。明日我每隻把雨期約得遠些,天氣晴得久了,好歹多少下些;有一兩點灑灑便算是我們功德了。萬一到底不下,隻是尋他們事故,左也是他不是,右也是他不是。弄得他們不耐煩。我們做個天氣,隻是撇著要去,不肯再留,那時隻道惱了我們性子,扳留不住。自家隻好忙亂,那個還來議我們的背後不成?”天師道:“有理,有理。他既十分敬重我們,料不敢拿我們破綻,隻是老著臉皮做便了。”商量已定。
次日,縣令到祠請祈雨。天師傳命:就於祠前設立小壇停當。天師同女巫在城隍神前,口裏胡言亂語的說了好些鬼話,一同上壇來。天師登位,敲動令牌;女巫將著九壞單皮鼓打的廝琅琅價響,燒了好兒道符。天師站在高處,四下一望,看見東北上微微有些雲氣,思量道:“夏雨北風生,莫不是數日內有雨?落得先說破了,做個人情。”下壇來對縣令道:“我為你飛符上界請雨,已奉上帝命下了,隻要你們至誠,三日後雨當沾足。”這句說話傳開去,萬民無不踴躍喜歡。四郊士庶多來團集了,隻等下雨。懸懸望到三日期滿,隻見天氣越晴得正路了:
烈日當空,浮雲掃淨。蝗喃得意,乘熱氣以飛揚;魚鱉潛蹤,在湯池而跛躇。輕風罕見,直挺挺不動五方旗;點雨無征,苦哀哀隻聞一路哭。
縣令同了若幹百姓來問天師道:“三日期已滿,怎不見一些影響?”天師道:“災診必非虛生,實由縣令無德,故此上天不應。我今為你虔誠再告。”狄縣令見說他無德,自己引罪道:“下官不職,災禍自當,怎忍貽累於百姓!萬望天師曲為周庇,寧使折盡下官福算,換得一場雨澤,救取萬民,不勝感戴。”天師道:“亢旱必有旱魃,我今為你一麵祈求雨澤,一麵搜尋旱魃,保你七日之期自然有雨。”縣令道:“旱魃之說,《詩》,《書》有之,隻是如何搜尋?”天師道:“此不過在民間,你不要管我。”縣令道:“果然搜尋得出,致得雨來,但憑天師行事。”天師就令女巫到民間各處尋旱魃,但見民間有懷胎十月將足者,便道是旱魃在腹內,要將藥墮下他來。民間多慌了。他又自恃是女人,沒一家內室不定進去。但是有娠孕的多瞞他不過。富家恐怕出醜,隻得將錢財買矚他,所得賄賂無算。隻把一兩家貧婦帶到官來,隻說是旱勉之母,將水澆他。縣令明知無幹,敢怒而不敢言,隻是盡意奉承他。到了七日,天色仍複如舊,毫無效驗。有詩為證:
早魃如何在婦胎?好徒設計詐人財。
雖然不是祈禳法,隻合雷聲頭上來。
如此作為,十日有多。天不湊趣,假如肯輕輕鬆鬆灑下了幾點,也要算他功勞,滿場賣弄本事,受酬謝去了。怎當得幹陣也不打一個?兩人自覺沒趣,推道是:“此方未該有雨,擔閣在此無用。”一麵收拾,立刻要還本州。這些愚呆百姓,一發慌了,嚷道:“天師在此尚然不能下雨;若天師去了,這雨再下不成了。豈非一方百姓該死?”多來苦告縣今,定要扳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