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莊子休鼓盆成大道(1 / 3)

富貴五更春夢,功名一片浮雲。眼前骨肉亦非真,

恩愛翻成仇恨。莫把金枷套頸,休將玉鎖纏身。清心寡欲脫凡塵,快樂風光本分。

這首《西江月》詞,是個勸世之言。要人割斷迷情,逍遙自在。且如父子天性,兄弟手足,這是一本連枝,割不斷的。儒、釋、道,三教雖殊,總抹不得孝弟二字。至於生子生孫,就是下一輩事,十分周全不得了。常言道得好:

兒孫自有兒孫福,莫與兒孫作馬牛。

若論到夫婦,雖說是紅線纏腰,赤繩係足,到底是剜肉粘膚,可離可合。常言又說得好:

夫妻本是同林鳥,巴到天明各自飛。

近世人情惡薄,父子兄弟到也平常,兒孫雖是疼痛,總比不得夫婦之情。他溺的是閨中之愛,聽的是枕上之言,多少人被婦人迷惑,做出不孝不弟的事來。這斷不是高明之輩。如今說這莊生鼓盆的故事,不是唆人夫妻不睦,隻要人辨出賢愚,參破真假。從第一著迷處,把這念頭放淡下來,漸漸六根清淨,道念滋生,自有受用。昔人看田夫插秧,詠詩四句,大有見解。詩曰:

手把青秧插野田,低頭便見水中天。

六根清淨方為稻,退步原來是向前。

話說周末時,有一高賢,姓莊名周,字子休,宋國蒙邑人也。曾仕周為漆園吏。師事一個大聖人,是道教之祖,姓李名耳,字伯陽。伯陽生而白發,人都呼為老子。莊生常晝寢,夢為蝴蝶,栩栩然於園林花草之間,其意甚適。醒來時,尚覺臂膊如兩翅飛動,心甚異之。以後不時有此夢。莊生一日在老子座間講《易》之暇,將此夢訴之於師。卻是個大聖人,曉得三生來曆。向莊生指出夙世因由:“那莊生原是混沌初分時一個白蝴蝶眉批:荒唐附會。天一生水,二生木,木榮花茂,那白蝴蝶采百花之精,奪日月之秀,得了氣候,長生不死,翅如車輪。後遊於瑤池,偷采蟠桃花蕊,被王母娘娘位下守花的青鸞啄死。其神不散,托生於世,做了莊周。”因他根器不凡,道心堅固,師事老子,學清淨無為之教。今日被老子點破了前生,如夢初醒。自覺兩腋風生,有栩栩然蝴蝶之意,把世情榮枯得喪,看做行雲流水,一絲不掛。老子知他心下大悟,把《道德》五千字的秘訣,傾囊而授。莊生嘿嘿誦習修煉,遂能分身隱形,出神變化眉批:分身隱形,出神變化,都在《道德經》中,人自參不透耳。從此棄了漆園吏的前程,辭別老子,周遊訪道。他雖宗清淨之教,原不絕夫婦之倫,一連娶過三遍妻房。第一妻,得疾夭亡,第二妻,有過被出。如今說的是第三妻,姓田,乃田齊族中之女。莊生遊於齊國,田宗重其人品,以女妻之。那田氏比先前二妻,更有姿色:肌膚若冰雪,綽約似神仙。莊生不是好色之徒,卻也十分相敬。真個如魚似水。楚威王聞莊生之賢,遣使持黃金百鎰,文錦千端,安車駟馬,聘為上相。莊生歎道:“犧牛身被文繡,口食芻菽,見耕牛力作辛苦,自誇其榮,及其迎入太廟,刀俎在前,欲為耕牛而不可得也!”遂卻之不受。挈妻歸宋,隱於曹州之南華山。

一日,莊生出遊山下,見荒塚累累,歎道:“‘老少俱無辨,賢愚同所歸。’人歸塚中,塚中豈能複為人乎!”嗟谘了一回。再行幾步,忽見一新墳,封土未幹,一年少婦人,渾身縞素,坐於此塚之傍,手運齊紈素扇,向塚連扇不已眉批:大奇。莊生怪而問之:“娘子,塚中所葬何人?為何舉扇扇土?必有其故。”那婦人並不起身,運扇如故。口中鶯啼燕語,說出幾句不通道理的話來。正是:

聽時笑破千人口,說出如加添一段羞。

那婦人道:“塚中乃妾之拙夫,不幸身亡,埋骨於此。生時與妾相愛,死不能舍。遺言教妾如要改適他人,直待葬事畢後,墳土幹了,方才可嫁。妾思新築之土,如何得就幹,因此舉扇搧之。”莊生含笑,想道:“這婦人好性急!虧他還說生前相愛,若不相愛的,還要怎麼?”乃問道:“娘子,要這新土幹燥極易。因娘子手腕嬌軟,舉扇無力,不才願替娘子代一臀之勞。眉批:莊生遊戲。”那婦人方才起身,深深道個萬福:“多謝官人!”雙手將素白紈扇,遞與莊生。莊生行起道法,舉手照塚頂連搧數搧,水氣都盡,其土頓於。婦人笑容可掬,謝道:“有勞官人用力。”將纖手向鬢傍拔下一股銀釵,連那紈扇送莊生,權為相謝,莊生卻其銀釵,受其紈扇。婦人欣然而去。莊子心下不平,回到家中,坐於草堂,看了紈扇,口中歎出四句:

“不是冤家不聚頭,冤家相聚幾時休?

早知死後無情義,索把生前恩愛勾。”

田氏在背後,聞得莊生嗟歎之語,上前相問。那莊生是個有道之士,夫妻之間亦稱為先生。田氏道:“先生有何事感歎?此扇從何而得?”莊生將婦人搧塚,要土幹改嫁之言述了一遍。“此扇即扇土之物。因我助力,以此相贈。”田氏聽罷,忽發忿然之色,向空中把那婦人“千不賢,萬不賢”罵了一頓。對莊生道:“如此薄情之婦,世間少有!”莊生又道出四句:

“生前個個說恩深,死後人人欲掮墳眉批:巳甚之言。

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

田氏聞言大怒。自古道:“怨廢親,怒廢禮。”那田氏怒中之言,不顧體麵,向莊生麵上一啐,說道:“人類雖同,賢愚不等。你何得輕出此語,將天下婦道家看做一例?卻不道歉人帶累好人。你卻也不怕罪過!”莊生道:“莫要彈空說嘴。假如不幸我莊周死後,你這般如花似玉的年紀,難道捱得過三年五載?”田氏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那見好人家婦女吃兩家茶,睡兩家床!若不幸輪到我身上,這樣沒廉恥的事,莫說三年五載,就是一世也成不得。夢兒裏也還有三分的誌氣。眉批:能說嘴的,定有可疑。”莊生道:“難說,難說!”田氏口出詈語道:“有誌婦人,勝如男子。似你這般沒仁沒義的,死了一個,又討一個,出了一個,又納一個。隻道別人也是一般見識。我們婦道家一鞍一馬,到是站得腳頭定的。怎麼肯把話與他人說,惹後世恥笑。你如今又不死,眉批:隻這一句,挑動莊生機括。直恁枉殺了人!”就莊生手中,奪過紈扇,扯得粉碎。莊生道:“不必發怒,隻願得如此爭氣甚好!”自此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