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先生是位有灼見的美學家。他對英詩的賞析,自然體現並貫穿著他的美學觀點。可惜我不諳此道,無法從這個饒有意味的角度來回顧他的講課。我隻是直觀地感受到並且自然地感染上了他的這種情愫。藝術,是多少超越理性難以言喻的美感體驗,欣賞一首好詩,如同欣賞音樂或圖畫,似不必也不宜像解剖一隻麻雀那樣用冷冰冰的理論和公式來衡量。對一個名篇,一個名句,可以允許各人有自己的理解和領會。哪怕隻有一星半點的領會,也不妨礙產生某種共鳴,獲得美感享受。朱先生雖也給我們淺易地講解英詩的韻律格式等基本知識,介紹每一首詩的藝術技巧和思想內涵,但我覺得,這不是他教學的重點所在。他主要是教我們閉目凝神,努力去再體驗詩人所曾體驗的感覺:用內在的眼去看詩人的所見,用內在的耳去聽詩人的所聞,用內在的舌去品味詩人所嚐到的百般滋味。於是,一首詩不是批評家筆下被分解的一張圖表,不是電子計算機所顯示的數據,而是一幅絢麗的畫,一支悠揚的歌,一枚充溢著甜美汁液的漿果。於是,一首詩不再是一個外於我們的客體,而是滲進了我們的主觀,與之交融混合,根據我們理解的深淺,為我們的內在感官所接納,所吸收,化為我們個人精神世界的一部分。我的這個體會是否合乎實際,我不敢說。朱先生也已故去,無法得到他的驗證。但我回想起來,似乎是這樣的。
對我來說,確乎如此。朱先生給我們講過的那些不朽的名篇,如雪萊的《西風頌》、《詩人的夢》;濟慈的《夜鶯頌》、《秋頌》;渥茲華斯的《致雲雀》、《致布穀鳥》、《水仙》、《致錐菊》、《致瑪格麗特的悲傷》、《在西梅橋上》、《在海邊》,丁尼生的《淚,閑愁的淚》……經過幾十年風雨的磨蝕,詞句大都已淡忘,但某些點滴的印象和意境,卻依然存留。那掠過長空的雲雀的歡歌,溪邊金星萬點的水仙,鬼魂般紛紛逃逸的晚秋落葉,大海的永恒濤聲,輝煌的落日,都隨著朱先生那顫抖的吟誦聲,深深植入了我的心田。
在群芳爭豔的英國詩人中,《英詩金庫》的編選人似有所偏愛,那就是湖畔派詩人渥茲華斯。他的詩共選了四十餘首,在收入詩集的一百多位詩人中居於首位,超過了莎士比亞和雪萊。渥茲華斯似也是朱先生情所獨鍾,雖然他從不曾明說。其他著名詩人的詩,朱先生一般讓我們選讀二三首代表作,而渥茲華斯的詩,幾乎篇篇都讀。當朱先生朗讀這位田園詩人的詩時,可以感覺到一種深深的陶醉。這陶醉,也感染了我們,培育了我們對大自然一草一木的鍾愛,使我們在世事的紛擾中,獲得悠然見南山的恬靜,使我們淳樸的天性多少得以保全。正如渥茲華斯自己說的:“我通常都選擇卑微的田園生活作題材,因為在這種生活裏,人們心中主要的熱情找得到更好的土壤,能夠達到成熟的境地,少受一些拘束,並且說出一種更淳樸有力的語言……因為在這種生活裏,人們的熱情是與自然的美而永久的形式合而為一的……他們很少受到社會上虛榮心的影響,他們表達感情和看法都很單純而不矯揉造作。”被塵心俗念汙染扭曲而患病的天性,隻有在與大自然的親密交往中才渴望得到康複。我想,這或許是渥茲華斯給我們的有益啟示。我相信,在這方麵,朱先生和渥茲華斯必定是息息相通的,他必定從這位詩人身上汲取了精神力量,使他在漫長的人生道路上,無論身處順境或逆境,都能保持豁達的胸襟,超脫、淡泊的情懷,樂觀、積極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