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我就反對父親相親這件事。一是他這樣做對不起我那含辛茹苦跟過他一輩子的母親;二是他已快六十的人,按農村的話說,泥巴已埋到了脖子根,再娶親進門,有點傷風敗俗。
可是,在奶奶的身邊,還團結著二叔、三叔、姑姑等一批說話很有影響力的人。母親病逝才一年,他們就堅持要父親再找一個。他們的理由是:快六十歲的人了,在田地裏忙一氣回來,家裏仍冷鍋冷灶的,衣服破了沒人縫,髒了無人洗,讓人看了就寒心。這事鬧得最火的時候,我正客居滇南個舊一中讀高中。從父親的來信中,得知大哥不同意父親再娶。父親說,我是老兒,同意與否就我一句話。
盼到寒假,我忙著回了家。第一眼看到父親有些前佝的身子,我的神經觸了電似的,眼裏像突然撒進了一把辣子麵,淚水不聽話地直往外跑。父親看上去很驚喜,嘴唇嚅動了一會兒才冒出一句話:“回來了?”接著,眼淚就跟了出來。這眼淚是因為見到兒子的激動還是因為別的什麼,我永遠也不會知道。
晚上,一家人湊在一起,自然地就談到父親相親的事。父親重複著信中的話:“我就是盼著你早點回來,然後給大一句話,一句暖乎乎的話。”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呢?——我眼前的這個家,哪裏還像母親在世時那樣收拾得有條有理?父親的一身衣服,哪裏還像母親在世時洗得幹幹淨淨?“找!”我終於吐出了這個字。
“我就知道你會同意的,你是個明白人,知道大的苦衷。”父親抹了一把眼淚後激動地說。
一天中午,我正在三叔家看電視,父親托人打電話來,叫我去縣運輸隊一趟,我忙著去了,那裏有幾個人在閑聊。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父親就說沒事了,叫我要去哪兒玩就玩去。晚上,我才知道有人為父親介紹了一個對象,這人想看看我這個家中唯一還沒有成家的人,父親就把我叫去了。聽父親說,我走後那人直誇讚父親有福氣,養了這麼個標致的兒子。父親著實神氣了一陣。也就在這時,我才知道在運輸隊時,那個唯一的女的為什麼老是上下打量我。我問父親是否滿意,他說等過幾天再說。“滿意就算了,我看她還挺和善的。”因為當時對方的眼神讓人感到奇怪,我就注意了一下。“過幾天再說。”父親仍堅持他的意見。誰知一個星期後,父親突然說不提那個女人了,家裏人被弄得摸不著頭腦,問是怎麼回事,父親回答得很幹脆:“我說不行就是不行嘛。”
就要返回學校了。走之前,我對父親說:“不要太挑了,隻要勉強過得去,盡快找一個,希望下次回到家裏,已有新媽媽做飯給我吃。”
“我一定在你明年回家之前找一個……”父親苦笑了一下,話還沒說完,就用粗糙的手揩起眼淚來,本來就是憋著淚水的我,見父親這樣,眼前也開始模糊了。
回校後,我在給家鄉的朋友們的信中寫道:下一次到我家玩,你們不用再下廚摸鍋摸灶了,我父親準備為我找個新媽媽,到時她會為我們做好吃的……
然而,事情並不像我想象的那麼順利如意。第二個寒假回家時,父親仍是孤身一人。聽家裏人說,親戚朋友又為父親介紹了幾個,他仍不滿意。其中一位,還在農活忙的時候來幫父親做過幾天飯,但父親覺得這人私心很重,就婉言辭謝了。
後來,我在昆明讀書。按當時的想法,我準備畢業後在昆明找份工作,並有好好工作一段時間後把父親接到身邊生活的想法。我還在信中把這一想法告訴了父親,這一點可能對父親相親一事有些影響,以至於這當中的幾年,父親很少提起這件事。畢業後,我一改初衷,回到家鄉的縣城一中教書,父親再找老伴的念頭便徹底打消了。後來,一提起這事,全家人就會捧腹大笑。一次問到父親找不到老伴的原因,他白了眾人一眼,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然後捋著山羊胡須嚴肅地說:“老者我咯是說找就找了?雖然已活到這把年紀,可我還不糊塗。無論如何,好歹要找個像樣點的,好在來個三親六戚,特別是你那些小朋小友的,也能把人家好好招待出去。要是隨便找個來,哪方麵趕不上你媽,我心裏也不好受……”
父親的一席話,使在座的人都沉默了下來。
現在,父親算是靜下心來了,一心一意地在鄉下精心護理著三畝多的田地和那條時時掛在他心上的老水牛,時不時還帶著點鄉下的特產來城裏看看我,並再三囑咐我趕緊找一個,上秋就把婚結了。我每次都很聽話地點頭,卻從來沒有努力過。父親後來不再提找老伴的事,可能與全部心思都放在我找女朋友這件事上有關。
總之,父親相了六年的親,最終還是以失敗告終,究其主要原因,想必隻有四個字:父親太挑。我想。
1998年3月,魯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