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日 星期四 晴
一早起來,我走出灣灣田,到村外的田地裏散遊。
淡淡的雲霧繚繞在空曠的桃源壩子上,使整個桃源壩子多了幾分羞澀,卻增添了些許清秀和俊美。
田裏的水稻已經收割完。有些收割後還沒有運走,像一個個蒙古包似的,堆放在稻田裏。稻茬在早晨的陽光下泛著赭黃色的輝光。喜鵲和一些不知名的鳥,在周邊的柳樹上鳴叫著,讓人禁不住也想放開喉嚨吼上幾嗓子。柳樹葉還沒有落光,有那麼一些不忍離開枝頭的,像一群穿著金黃色裙子的公主,依然坐在枝頭眨巴著幽幽的小黃眼睛。其間也有綠色的,不停地對我擠弄著它們的藍眼睛,讓我忍不住想起那些愛爾蘭少女。
隨便找了一條地埂,我慢慢向前走去。地裏以種麥子為主,麥苗已有小指頭深了,翠綠翠綠的。一些地裏分別種著菜豌豆、白菜、蒜苗、蓮花白、青菜、白蘿卜、苤藍、芫荽等蔬菜。一種蔬菜一個圖案,把成片的土地裝扮成了一塊圖案豐富的大地毯,螞蟻踩在上麵,都會歡喜得落下淚來,何況我呢?要知道,在那些夢想成為詩人的輕狂日子裏,我曾用飽滿的詩情讚美過眼前的一切。
時隔五六年後,早遠離了這樣的詩情的我,置身於此,忍不住又想做詩人了。因為眼前的一切,隻有純粹幹淨的詩歌才配得上讚美和歌唱。
來到一個水池邊,我坐了下來。已是十點多鍾,剛好到了下野石小學放學的時候。像剛從籠子裏放出來的小豹子,孩子們個個神氣十足,虎氣生風,一路上追逐打鬧。
一個孩子把另一個孩子按翻在地打鬧一氣。
另一個孩子又把另一個孩子按翻在地打鬧一氣。
一個孩子拿了一根煙稈當標槍投向天空。
一個孩子大聲唱著:“2002年的第一場雪,來得比以往要晚一些……”
一個孩子把手搭在另一個孩子的肩膀上,一邊走一邊說著什麼。
一個孩子獨自一人低著頭慢慢走著,孤獨得像個王子。
……
這哪裏是一群孩子,分明是一群天使。
無意間回頭,看到了遠處山坡上的一塊坡地,那是此生最令我心酸的一個地方——那裏有一座宮殿,母親離開我們後,就先住進了那座宮殿裏。
下午,我們去城裏看望奶奶。經過一個村子時,我看到了令人難忘的一幕:一隻黑狗站在一個小男孩的旁邊,盯著小男孩手中的洋芋不停地搖頭晃腦。小男孩隨便扔了點東西出去,黑狗就追過去用腳撓一下,再用鼻子嗅嗅,又返回到小男孩身邊,繼續盯著小男孩手中的洋芋搖頭晃腦……
一路上,我在想:那些我沒有居住過的村莊,為什麼我都不怎麼留戀,自己居住過的村莊,卻愛得如此深沉?
唉,也難怪,那麼深沉地愛著母親,就是因為在母親的體內居住過。
12月4日 星期六 晴
奶奶也被殿網大哥從城裏接來了。就餐的時候,我和父親、奶奶以及村裏的幾位長輩坐一桌。大家都羨慕奶奶有福氣,兒孫孝順,身體也很好。尤其是奶奶的飯量,更是讓人羨慕,居然能吃上兩碗米飯,另加很多菜和湯。也許是回到家裏激動過度的緣故,我鼓了很大的勁才吃了一碗飯,所以對奶奶佩服得要命。
客人都散盡後,我們全家幾十口人在禮拜樓前照了“全家福”。照完相,大夥眾口一詞地拿父親喂養著的兩隻羊鬧笑,結果是:父親同意明天把大的那隻宰了,供全家人聚一次“全羊餐”。
天黑下來時,我和三哥隨殿維二弟去他家裏玩了一會兒,在送我們回家時,他開車帶我們去新建成的文化廣場看了一下。沒下車,就那麼逗留了一圈。
我在想,有個廣場是件值得慶幸的事,一座縣城連個廣場也沒有,也就稱不上縣城。但是,我希望這個廣場今後能體現出它應有的文化含量和精神價值,而不是別的。我想在廣場上看到的,是一群又一群的孩子玩著各種遊戲,而不是今天一群小年輕人和另一群小年輕人對毆一頓,明天另一夥小年輕人又和另一夥小年輕人狂毆一氣,弄得整個小城人心惶惶,像地獄似的;我希望廣場成為有情人約會或傳遞情書的鮮花之地,而不是嫖客和妓女接頭的肮髒角落;我希望這裏成為老人們的休閑娛樂場所,而不是小攤小販們擺攤設點亂扔垃圾的小市場;我更希望它成為任何一位熱愛美好生活的人們的自由空間,而不是某種權威的私人場所……
是的,對於這個廣場,我寄予了很多的希望,也平添了幾分擔憂。但願我的擔憂都是徒勞,而希望卻能如實實現。
12月5日 星期日 晴
一大早,殿網大哥就從城裏過來了,他是家裏甚至灣灣田新成長起來的主廚高手。請來阿訇宰了羊後,他就一個人忙著下解、切割、漂洗,偶爾叫過去一個人幫他打打下手。
陽光透明,空氣透明,灣灣田透明,桃源壩子上空透明。
雲南的天空,在這裏找到了它的根基。
我叫上小露和朝力,而後又叫上小鋼、小啟和睿睿,就朝村外走去。穿過村子時,又有一些小夥伴加入了進來。我數了一下,除我之外,有十一個孩子,其中最大的十一歲。最小的是睿睿,我問他幾歲,他話也不說,隻把三個手指頭伸到我眼前,意思是他三歲了,那樣子簡直像個大人,把我們都逗笑了。
他們都說田裏有龍蝦,要帶我去捉龍蝦。
來到田野裏,我們在有水的田裏搜尋,找了好久,也沒有發現一隻龍蝦。沒捉到龍蝦,才五歲的小啟很遺憾。到另一片水田邊時,他說有個小夥伴養著三隻龍蝦,他回去後,要用一元錢把它們買來,讓我帶到北京去喂養。我聽了,很好笑,卻感動得情緒幾乎失控。
來到田野中間的大路上,我們歇下來拾撿土塊砸水田裏的冰。冰很薄,用一個小土塊就砸破了。當然,我們要的是砸破冰層時發出的聲音。田野是如此的空曠和澄明,這清脆的聲音足以穿破桃源壩子上空的任何一縷陽光、空氣和雲層。
田野四周,一個個村子緊挨著一座座矮山坡,錯落成S形,薄雲繚繞其間,仿若仙境。大黑山像是一位長者,穩坐於東南方向,麵對著方圓幾十裏的桃源壩子,肅穆得讓人禁不住心生敬畏。一些不知名的水鳥在橘紅色的光線裏時上時下時高時低地盤旋著,發出悠長的鳴叫聲。而在我身邊,十一個孩子像是從天上逃跑下來的頑童,在水田邊搗騰著、嬉鬧著。有的還不甘心,依然用柳樹條翻弄著水田的邊邊角角,希望能弄出幾隻龍蝦來。
繼續沿著大路往田野深處走去。這時,最大的那位孩子問我,為什麼我現在不在後園的樹下彈著吉他唱歌了。我大吃一驚,他居然還記得這個,而我自己卻早忘了。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我經常會在回家後,抱著吉他在後園裏彈唱。現在,一切都已成為記憶。當然,他的問話勾起了我的傷感。那時候,我一心渴望成為一名歌手,卻沒有努力去做,更沒有堅持,以至於半途而廢,最終沒能如願。
在一塊沒有水的田裏,我讓十一個孩子或蹲或坐下來,開始給他們講一些好好學習之類的話。十一雙閃亮的眼睛靜靜地盯著我,反倒使我有了幾分畏懼。是的,與其說是我在輸送給他們什麼,倒不如說是他們在賦予我什麼。就在今天,就在這片幹淨得讓人想把整個胸膛貼上去的田野裏,他們的天真、純潔,讓在繁雜的城市裏目睹了諸多雜質的我,獲得了無盡的歡欣和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