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個漫遊者的返鄉日記(1 / 3)

11月26日 星期五 晴

早上接到小麗妹妹從魯甸打來的電話,說大哥病重。晚上他們又去灣灣田看望了大哥,並打來電話。我和大哥說了幾句話,聽得出來,大哥說話都很費力。“如果可以的話,就回來一趟吧。”大哥在電話那邊說。

大哥後頸上控製血液和呼吸的神經起了一個瘤子,導致部分肢體癱瘓。我在昆明時曾想過手術,但因昆明還不具備相應的技術,就一直沒做。我到北京後,帶著在昆明照的片子去被認為治瘤技術最好的天壇醫院找專家診斷,得出三個結果:一是手術成功;二是手術不成功,有生命危險;三是沒有生命危險,但不算成功,導致植物人。專家給出的成功率是百分之七八十。在經過認真分析後,我們決定不手術為好,理由是:最起碼大哥現在還清醒,還可以好好地在全家人眼前。隻是,隨著時間的推進,大哥的病在慢慢加重。

我們家的人都是感情很豐富的人,雖然相互之間有時也會磕磕碰碰的,但彼此之間的念掛在任何時候都很濃重。相互遠離之後更是如此。

從剛才的話語裏,可聽出大哥想見我的心情是急切的,和我想見到他的心情一樣。這之前,大哥在大嫂的弟弟玉行建的紙廠和鋼廠裏開車運貨。

下午,我向單位請了假,訂了29號飛昆明的機票。

晚上和遠在滇南個舊的三哥通了電話,他說他周一(29日)趕到昆明,我們一起在姐姐家會合,再一起回地處滇東北腹地的老家灣灣田。

11月29日 星期一陰轉 晴

過去的兩天,我心情一直很沉重,吃不下東西,晚上也睡不好。受我的情緒影響,開始時,小英的情緒也有些低落,但她比我要理性一些,很快就好了起來,我則越陷越深,幾乎到了頹廢的地步。不過,今天好了許多。

早上去王府井買了一些給家人的小禮品。因為沒胃口,早點都沒吃就出去,返回的路上又累又餓,回到家,就忙不迭地從冰箱裏翻出牛奶、冷食狂吞一通,接著胃就不舒服。

午飯後,小英送我到安貞大廈乘去首都國際機場的大巴。我們住的地方就在安貞大廈後麵,幾分鍾就走過去了。

在飛機上,看著在機身下麵遊蕩的白雲和白雲外藍色的天空,我突然想起了母親,又心酸起來。母親離開我們已經十三年了,可我到現在都覺得她是昨天才離開我們的。因為十多年來,幾乎每一天我都在想她,也就覺得她依然每天都在我的身邊,而且還是在心裏,離我出奇的近。大哥遭遇病魔後,家裏人甚至說,幸好母親不在,否則,看見大哥成現在這個樣子,不知她要傷心成什麼樣。母親確實是個心地慈善得能扭出水來的人。

看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白雲和藍色天體,心情漸漸清爽了起來。一方麵,激動於這幹淨得讓人不想再回到陸地上的藍白相間的世界;另一方麵,為母親能居住在這樣的世界感到欣慰。我確實認為母親就是住在這高高的雲端,且常常架著潔白的雲車去她想去的任何一個地方。

我真的渴望飛機永遠不要著陸,讓我的肉身能靠母親更近些。可惜,承載著我的肉身的機體沒有我這樣的渴望。

晚上七點半抵達昆明。

昆明在下著小雨,且沒有停下來的跡象,想必是專程來歡迎我的。在北京,我確實一直想念昆明的雨,它們的每一滴都是我熟悉的,尤其是它們的味道。

去到姐姐家,三哥已到,正在吃晚飯。

12月1日 星期三 晴

淩晨四點半就到了魯甸,小麗妹妹已早早起來等著我們。滇東北的冬天,天亮得很晚,我們就睡了一下。一覺醒來,早飯已熟,匆匆吃了點,我們就一起回灣灣田。

一個月前,灣灣田所在的桃源壩子剛剛經曆了一場地震,沿途可見還沒有撤去的救災帳篷。雖然一路上遇見的村民依舊掛著燦爛的笑容,但我的心裏還是平添了幾分悲愁。

魯甸縣城離灣灣田隻有十多分鍾的路程,眨眼間就到了。

躺在沙發上的大哥才見到我們,眼淚就流了出來。

說出來也許沒人相信,長這麼大,我這是第一次見到大哥流眼淚。在我的記憶裏,大哥一直是個很男子漢的人,很少見他有悲傷的時候。這與他隨和、順其自然的心態有關。我甚至想,這還與他美好的感情生活有關。

大哥與大嫂的感情經曆是我一直羨慕的。他倆是娃娃親,兩三歲時就定下了親事,從小在一起玩著長大,真正的青梅竹馬。加之大嫂的父母是我們的舅舅舅母,更是親上加親。婚後,他們也很少有吵架的時候,算得上是恩愛夫妻了。可見,大哥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對大嫂也是不小的打擊。

家的溫馨彌漫在空氣裏,很是舒展人。我是個眼窩子很淺的人,眼淚容易出來,也就隨時眼含熱淚,聽家裏人圍坐在一起說說笑笑。作為一個長期在外漂泊的人,身處其中,感覺是回到了人間天堂。

傍晚時分,我來到後園。這是一塊無論我走到哪裏都苦苦惦掛著的心靈淨地,它是我童年和少年時的天堂,裏麵記載著我的諸多美好時光。

我站著的空地,是當初我專門用來練空翻和前滾翻的地方。麵前這棵桃樹,是我當初從對麵的山坡上挖來栽下的,當時隻有我的兩個手指高,現在比我一米七八的個子還要高很多,三年前就開始結果了。再前麵那棵小一點的板栗樹,其斜伸出來的大枝丫是供我當初練習跳躍的,我每天都要從河堤上飛躍過去抓住它,像長臂猿一樣晃蕩一陣後,就接著做引體向上。

再過去是三棵高大的和一棵矮小一點的棕枇樹。順著過去,分別是一棵高大的板栗樹、一棵高大的核桃樹、一棵高大的梨樹和一棵稍矮一點的杜仲。杜仲皮可入藥,過去經常見奶奶弄來用。那棵在這個園子裏比任何一棵樹都要高的梨樹,是一棵晚梨。在很多梨都已下樹時,正是它碩果累累的時候。不信你看,此刻它結得一串一串的,把樹枝都壓彎了下來。梨已經熟透,金黃金黃的,看著就讓人眼饞,但很少有人去摘了吃。

“梨太大了,嘴太小了,咬不下,除非重新換張大點的嘴給我。眼睛隻能在樹上麵跑過來又跳過去……”已經九十七歲的奶奶說。

園子裏還種著許多種蔬菜,但與母親在世時相比,顯然有些單薄、消瘦。

一點不假,這園中的一切,基本上都被我畫過,尤其是那棵晚梨,更是被我畫過無數遍。那時候,我真夢想著做一名畫家。

上了河堤,我花了很長的時間細細端詳遠處的大黑山,感覺它有些歪了,麵對的方向不是當初我看見時麵對的方向。是的,我當初的很多時光都在用來麵對大黑山。我老想弄清楚它的後麵都藏著些什麼。尤其是父親一次又一次從昆明做完生意買著很多東西回來時。我老想著那些好吃好玩的東西都是大黑山故意藏在身後的。現在想來,它真是個了不起的魔術師,是它一度施展魔法,一天天堆積了我的想象力。

看著大黑山歪了,我確實有點難過,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好久沒有麵對它了。我多少有點懷疑是這次地震給震歪的。

家人喊吃飯了,我才離開園子。

站在這樣的園子裏,很容易忘記時間。想起時間來了,又不忍心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