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五四大街到西長安街
早上起來,用父親從雲南帶來的米線做早點吃了,就和父親出門,準備去天安門。
走出小黃莊來到安定門外大街,父親的話匣子就打開了。
“新農村建設好喲,都建到我們村了。”父親捋了一下胡須說。
“新農村建設?搞到我們村了?”我有些驚訝,甚至為父親能提到“新農村建設”這樣的字眼感到吃驚。說真的,這樣的字眼,我作為一名出版傳媒從業者,口中都很少提到。我開始對父親另眼相看了。我沒有想到,這些年來,北京在變化,中國在變化,世界在變化,灣灣田的父親也在變化。
“怎麼昨天沒聽你說起這些?”我奇怪地問。
“你還不知道,喲——不是在搞新農村建設嗎?灣灣田被劃為新農村建設示範點,正在修大街,臨街門麵都被很多人認買了。主大街正對著灣灣田清真寺。”父親歪著頭用有點誇張的表情看著我,目光斜視著。
這時,已來到甘水橋公交車站。這裏公交車比較多,等了三分鍾,104路電車就來了。剛上車,就有一年輕女子給父親讓了座,這讓我感激不已,忍不住多看了女子幾眼。緊接著,這位女子坐在後麵的女兒給她讓了座。後來,那個長得很漂亮的女孩一直盯著父親白帽上彎來拐去的文字好奇地看,還伸出手一邊比劃一邊低聲和母親議論著,我離她們有點遠,聽不清她們說些什麼。當然,看得出來,母女倆在猜測那是什麼文字,又是什麼意思。我本想告訴她們那是阿拉伯文,簡稱阿文,並告訴他們父親白帽上的阿文是什麼意思,可鼓了幾次勁都沒有這樣做,原因是我離母女倆有點遠。再就是,我突然覺得沒有這個必要,也許讓她們留有這份好奇心會更好一些。我甚至認為,現在很多人的生活變得無趣,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對這個世界的好奇心正在減弱,以致內心裏有趣的東西越來越少,無趣的東西卻越來越多。
原計劃到美術館下車,再轉乘109路電車去故宮,然後再去天安門,可到美術館下了車後,我突然想讓父親看看中國美術館,理由很簡單,我以前喜歡畫畫。而父親當初在昆明做生意時,還和母親專程到昆明百貨大樓為我買過畫夾、調色盤等畫具。遺憾的是,我後來考美院,因專業分差九分落榜了,加之後來上了別的學校,從此再沒畫畫。但畫畫這件事,無論是在我心裏,還是在父親心裏,多少都有點烙印。也正因為此,當我說起中國美術館時,父親眼睛亮了一下,並表露出急於看到的興奮。
“那就過去看看。”父親說。
“要不別去看了。”我突然覺得沒必要去看美術館,擔心父親路走多了,過會兒走不動,“接下來還要走很多路,我擔心你走不動。”
“出來就是為了四處走走看看,坐在車裏能看什麼?”
於是,我就領著父親來到美術館大門前。在離大門十幾米時,我就看見大門口的柵欄前有十幾位國內外藝術大師的頭像,米勒、畢加索、凡高、拉賓、達·芬奇、徐悲鴻、董其昌、黃胄、李可染、齊白石、石濤、八大山人、黃賓虹等。我隨便瞄了幾眼,就不想瞧了,想馬上走開,父親卻說:“走,過去看看。”說著就走過去湊近了看。大字不識一個的父親,當然不知道那上麵的人都是誰,但他看得很認真,一個個仔細地端詳著。
我跟在父親身後,心裏有點不是滋味。
雖然後來沒有再提畫筆,但小時候種下的夢想,並沒有完全從我心裏根除,偶爾還會像兔子一樣跳出來在我心裏蹦騰上幾下,即便沒有把我蹬疼,也會把我撩撥得心裏癢癢的,讓我有些受不了。所以,沒有走上繪畫這條路,一直是我心裏的一個痛。所以,父親一個個仔細地端詳著那些頭像時,我覺得時間是那麼的漫長,一心盼著父親早點看完。
父親終於看完了十幾位畫家的頭像。離開時,他感慨道:“畫得真像,跟真人似的。”
我一聽,差點沒笑出聲來。我本想告訴父親這不是畫的,是真人照片,是宣傳海報,館裏展出的才是他們畫的,但想了一下,又沒說。
我們開始朝故宮方向走去。
在經過文物出版社門口時,父親突然看到櫥窗裏的古董、文物照片,馬上就湊過去。
“這個沒什麼看頭,我們走吧。”我對父親說。不是我對文物不感興趣,相反,我很感興趣,央視的“鑒寶”、“探索·發現”等欄目,隻要趕上時間,我必看不誤。我現在不想看這個,是擔心時間不夠。
“喲——有看頭,灣灣田修大街、挖排水溝時,挖出好多古董,瓶瓶罐罐的,什麼都有。”父親一邊說一邊看,很有興致。“二叔家挖到一個大壇子,壇子裏還有一個小罐子,好端端的,一個缺都沒有,上麵畫了幾隻鳥,聽說很古老了,有兩三千年。”
“那二叔家發了!”我一下子為二叔高興起來。
“發什麼發?後來被公家收去了,給了你二叔一百塊錢。”
“那麼少啊!”
“少?已經不錯了。要是不上交,還要罰你的款。”
“也倒是,國家規定,地下挖掘出來的文物屬於國有財產嘛。”
“也有一些沒有上交完,隻交了一部分。挖到的太多了。”說到這裏,父親突然大聲喊起來,“你看你看,二叔家挖到的一個罐子就和這個一樣。”我湊過去看了一眼,那是一個口小肚大的灰黑色土罐,一尺多高,罐身沒有什麼花紋或裝飾,看上去極其普通,但一看下麵的注解,嚇了我一跳:出自西漢時期。
“哼,年代是很久了,這個就值錢了。”我說。
灣灣田挖到文物的事,很早以前就有了。據說灣灣田附近在新石器時代就有人居住了,挖出來的很多東西,連專家都無法鑒定是什麼時候的。後來,灣灣田旁邊的“野石山遺址”被列為全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正因為這個,省裏曾阻止縣裏在灣灣田和野石山一帶修建街道。後來不知什麼原因,又允許修建了。當然,這些都是我後來從父親口中得知的。
“有人說野石山下麵有座宮殿。”說這話時,父親已看完櫥窗裏的文物照。
我們開始朝故宮方向走去。
“要真有就好了,可以挖出來作為旅遊景點。”我說。
“不準挖。省裏來人了,說是文物,不準動。”父親說這話時,臉上很嚴肅的樣子。“縣裏搞新農村都不敢動,隻得盡量繞開野石山遺址,往灣灣田這邊靠。”
幾分鍾後,我和父親來到了五四大街和北池子大街交叉路口,已經能看到故宮東北角上的城樓了。來往車輛很多,人很擠,有個交警在交叉路口指揮交通。由於故宮快到了,我希望父親好好看看氣勢恢弘的外城牆和護城河。哪知道,在過交叉路口時,父親突然停下來,一把拉住我,就站在交叉路口,一邊比劃一邊說著灣灣田修大街的事。
“我準備建的房子離街隻有十幾米遠,這條街還不是主大街,它隻有十幾米寬。主大街有三十米寬,大街往北走正對著清真寺,往南一直通往田壩裏的213國道。”
父親左右手結合,一會兒指南,一會兒指北,一會兒指東,一會兒指西,說得津津有味。很多人好奇地看著他,甚至目光也在隨著父親手指的方向轉移。有的甚至停下來看著他比劃,但臉上一片茫然,不知道父親在說什麼,因為父親說的是方言,沒幾個人能聽懂。但是,見父親說得很投入的樣子,不明就裏的人們就停下腳步,好奇地看著他。不一會兒,交叉路口就聚攏了很多人,有的是想通過的,卻無法往前走;有的是因為好奇,幹脆停下來看父親比劃;有的則純粹是見別人停下來,也不明就裏地跟著停下來。隻有一小部分行人,幹脆從停下來的人群邊上繞過去。一看就知道,這類人都是不大愛管閑事的人。
我早就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幾次想打斷父親,但都沒成,父親說得太投入了。更有趣的是,有的車輛原本是綠燈,但一看到父親的手勢,馬上就停了下來,而那些剛好趕上紅燈的,則因為父親的手勢,畏畏縮縮,猶猶豫豫,時進時停。
有的人可能把父親當誌願者,是來幫助交警維持交通的,但一看父親一身的農民打扮,頭上還戴頂白帽,就又有點懷疑。再看看另一邊穿著製服的交警,正在不停地向父親所在的地方揮手,其實是示意這邊的人趕緊散開。可是,不明就裏的人以為交警是在示意他們往父親所在的地方走,所以,一些人又開始往父親這邊走來,有的則一臉茫然地站著,不知往哪裏走。到了後來,有的車輛甚至都不知道該怎麼行駛了。
這時候,我已發現交警在遠處盯著父親看,但靠近他那邊的車和人都已堵了起來,他又脫不開身,就隻能在那邊對著這邊不停地揮手。
灣灣田要修大街,也是我聽了就興奮不已的一件事。我小時候就經常想,要是灣灣田也像魯甸城一樣有一條街,該有多好,我就用不著為買一本小人書都得往魯甸城跑了。現在,灣灣田就要有自己的大街了,並且聽父親說有很多條,我心裏別提有多高興了,那種興奮絕不亞於父親,隻是沒有像父親這樣表現出來。即便如此,我還是覺得父親老這樣下去有點不像話,就趕緊說:“大,走吧,我們站在這裏別人不好通行,快堵起來了。”
這下子父親才反應過來,馬上收起手勢。也就在這時,他才注意到,身後已經聚集了很多人。然而,他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在我的牽引下,坦然地朝故宮走去。
來到護城河邊,父親被故宮外城牆恢弘的氣勢折服了,他不停地讚歎著,以致說不出話來。我們就這樣隔著護城河,站在景山前街一邊的護欄牆下,默默地看著對麵暗紅色的城牆。
凝視著護城河對岸的城牆,父親突然感歎起來,“這堵牆熬垮了好多人喲!”
站了一會兒,我們開始沿著護城河往西走,準備從西邊繞到天安門廣場。我希望父親能一路欣賞著走過去。哪知道,才走出不遠,父親又開始說起灣灣田的事。讓我驚奇的是,已經七十三歲的父親,竟然連哪條街寬多少公尺,哪條馬路寬多少公尺,哪條人行道寬多少公尺,排水溝寬多少公尺、深多少公尺,都記得一清二楚。甚至連即將重新修建的中學占地多少畝,原來的小學怎麼處理,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來到紫禁城,因為時間有點晚了,我們就沒有去故宮,決定改天再來。由於人太多,警察不讓出天安門城樓,我和父親就由原路返回,從西口繞到西長安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