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從美術館下車後就一直在路上走,我有些走不動了,就說歇一下再走,父親卻說他一點也不累。父親身體一直很好,這也是我在北京最感到放心的。見父親精神還好,我就沒再說什麼。但是,走了一段路後,我再也走不動了,就建議父親坐下來歇一下。父親答應了,我們就在人行道旁邊的一個蔭涼處坐了下來。剛一坐下,父親又開始說灣灣田搞新農村建設的事,依然說得津津有味,而且始終沒有重複的地方,一說就是四十多分鍾。
我都被父親的激情感動了,以至於眼皮再怎麼想垂下,也使勁撐著,認真地聽父親講,畢竟,這也是我一直想知道的關於灣灣田的細節。
這是下午三點零五分的時光,寬大的西長安街上,來來往往的車輛像風中的某種生命,在從西邊射下來的陽光中,忽閃一下又過去一茬,忽閃一下又過去一茬。我覺得這些忽閃忽閃的亮光很美麗,很讓人心動,就癡迷地,像欣賞夜晚星空裏的某些星星一樣,盡情地欣賞著。父親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些來來往往的車流,依然沉浸在對灣灣田新農村建設的描述中,隻是偶爾抬起頭來,朝寬大的西長安街瞄上一眼。
從山海關到北戴河
半夜,我被父親的咳嗽聲驚醒。前兩天北京接連下了點雨,父親受了小感冒。
我披衣起來,弄了點藥給父親吃下去。才淩晨四點多鍾,我讓父親再睡會兒,我自己也準備再睡一會兒就起來煮早點。我們六點半就要出發去火車站,準備去北戴河。但父親的感冒讓我有點擔心,並做好了思想準備,要是父親的感冒不見好轉,就取消北戴河之行,改天再去。
還好,吃過藥後,父親好多了,接下來再沒有聽到他咳嗽,我起來時,他睡得很香,但還是被我在廚房裏弄出的聲音吵醒了。我剛在鍋裏下了麵條,他就起來了,在我倒水給他洗臉時,他就對我說起昨晚做的夢來,說他又跟三叔在一起亂了。我一聽說三叔,眼淚就出來了。
三叔一年前在自己家門口的公路上被一輛藍色三菱越野車撞傷,後救治無效去世。肇事者當時就逃離了現場,至今也沒有查出來。我對三叔感情很深,從小就把他當作自己的榜樣。尤其是三叔對奶奶所盡的孝道,更是讓我欽佩。但在三叔遭遇不幸以致去世時,剛到北京不久的我,因為各方麵的原因,沒能趕回去看上他最後一眼,隻是在辦公室接到他去世的電話時就忍不住哭了,回到家還忍不住哭,過了一想起來依然控製不住。沒有多看上三叔一眼,確實是我一想起來就感到內疚的,也是我這一生中的一大遺憾。這次急著把父親接到北京,很大原因就是因為三叔的突然離去。生命是這麼的脆弱,說不在就不在了。誰知道父親會在什麼時候走呢?這麼一想,我就覺得接父親來北京一事,宜早不宜晚。在三叔發生車禍前不久,我回過一次家,當時我還對上世紀八十年代就來北京開過會的三叔說:“找個時間,你們老哥幾個,還有小孃孃,約齊了一起到北京看看,現在北京變化太大了,和八十年代相比,幾乎是兩個樣了。”當時三叔答應得好好的,還激動地說起當初他在北京時看到的樣子,可如今,說不在就不在了,叫我怎麼會不傷心呢!
最近幾個晚上,父親老是做夢,還說好多次夢到了母親。我當然相信這是真的,因為我也在這段時間不止兩次夢到母親。
吃了早點,我們就直奔火車站,剛好趕上七點半的火車。不過,沒有可以在北戴河下的車次,他們就乘上了直達秦皇島的。我想,這樣也好,順便讓父親看看秦皇島,並準備在秦皇島玩一下再返回北戴河,正好可以帶父親去看看山海關。
上午十點半來到秦皇島,天下著雨,還刮著不小的風,很冷。幸好出門時帶了一把傘。可是,我和父親都是身材高大的人,一把傘根本不夠打,我就把整把傘伸到父親頭頂,自己則被淋濕了。
等了很久,還不見直達山海關的公交車來,我們就搭了一輛出租車直奔山海關。到了山海關,雨依然下個不停。我跑進一家商店買了一把傘和兩個膠卷。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和英來時,山海關的門票才三十元,現在在翻修,居然還收五十元。還好,我帶著記者證,票免了,父親憑身份證原本要半價,結果售票員說因為下雨,就照顧老人一下,也全免了。
來到山海關正門前,我以城樓作背景為父親照了幾張相後,就帶著父親上了城樓。在城樓上,風更大、更冷了,傘都無法撐開,尤其是剛剛買的那把傘,質量太差,沒撐多久,就被風吹壞了。我幹脆放棄打傘,以便為父親照相,可風太大,雨點也很疾,根本照不了。父親的咳嗽出門前才被止住,如今又遇上這麼猛的風雨,我就擔心起來。於是,別的地方都沒看,我們就縮著身子,哆嗦著下了城樓。來到公路上,攔了半天也沒攔到一輛出租車,剛好來了一輛33路公交車,我們就坐著回了車站,隨後上了開往北戴河的34路公交車。
上車後,我們總算舒服了些。車先穿秦皇島城而過,然後沿海岸線行駛。看著沿途的景象,父親顯得非常興奮。來到北戴河,天還下著小雨。正好不遠處有一家清真飯館,已經餓得不成的我趕緊領著父親走進去。要了飯菜,我們一邊吃一邊等著雨停。我狼吞虎咽地吃了很多,父親則吃得很少。吃過飯,我們又坐了一會兒,見雨小了,才走出飯館。
海灘離飯館不遠,走十多分鍾就到了。這時,雨也停了。
也許是下雨的緣故,加之五月份還不是來北戴河的最佳季節,掩映在一片雲霧中的海灘,沒有一個人影。
我想著無論如何要帶父親來看看北戴河,不僅僅因為這裏是著名的避暑勝地,還因為這裏發生過一起在灣灣田周邊的任何一個村子說起來大家至今都記得的不幸事件。
還在我讀小學時,我的一個堂兄就在新華社工作了。堂兄是個畫家。可以說,這位堂兄是我們老家的第一個大學生,也是老家第一個到北京工作的人,所以,鄉親們一直把他當作驕傲。不幸的是,這位堂兄在一次外出中不幸遇難,時年二十八歲,而他遭遇不測的地方,就是北戴河。據說是在北戴河遊泳時遇難的。時至今日,老家的人還經常會說起他,甚至懷疑他是否真是在遊泳時遇難的,因為老家的人都知道,他的水性一直很好,還在讀高中時,他就可以在桃源水庫一口氣遊個來回。也正是由於我這位堂兄的不幸,老家的人都記住了北戴河。北戴河經常被電視以避暑勝地的方式提起時,老家的人首先想到的就是我的這位堂兄。久而久之,在老家人心中,北戴河的意義已經遠遠超越了作為避暑勝地的意義,成為了老家人心中的一處神秘之地。它對於老家人而言是那麼的遙遠,又是那麼的近,而且充滿了某種誘惑力。它已經像生命一樣,有著難以企及的高度。於是,能到北戴河看看,便成了老家人比登天還難的一種奢想。
對於北戴河,父親比別的老家人還多了一種情結,也就是前麵提到的,我以前喜歡畫畫,父親又在我畫畫這件事上傾注過心血,而我之所以要拚命畫畫,就是因為我把這位堂兄當作了榜樣,希望將來也成為一名畫家,也能到北京工作。然而,就在我剛升入初中,學畫勁頭正足的時候,堂兄遭遇不測的噩耗傳來了。這下好了,家裏人開始反對我畫畫,父親反對,奶奶反對,叔叔姑姑反對,哥哥姐姐反對,唯一沒有反對,反而更加支持我的,隻有母親。
“槍打出頭鳥!”這是當時家裏人常常在我耳邊說起的一句話。
也正因為這次反對,我對母親的情感越來越深。我的畫夾什麼的,都是母親和父親去昆明做生意時,母親要求父親買的。可以這麼說,讓我徹底放棄畫畫這條路的真正原因,是母親的過早去世。所以,差幾分落榜沒上美術專業並不是我徹底放棄畫家夢的原因,要真是這樣,我完全可以第二年再考。正所謂觸景生情,我的目光一接觸到那些色彩、線條,眼前就會出現當初母親坐在老家的火塘邊看著我畫畫時的麵容和身影,這時候我的眼睛馬上就會濕潤,直到眼前的畫麵慢慢模糊,這樣一種心情,叫我怎麼作畫,放棄才是明智之舉。那天經過中國美術館,我讓父親過去看看,就是因為父親對“畫畫”“畫家”“美術”這樣的字眼一點也不陌生,還有著很緊密的聯係。我知道,這些留有深刻記憶的物象,更容易激起平時被父親深藏的情感。北戴河同樣如此。甚至,北戴河更能激起父親的某種情懷,也隻有這樣的遊曆,才能讓父親刻骨銘心,在往後的日子裏回想起來時,也才能記憶猶新。
我說的一點不錯,父親在第一眼看到北戴河時,就半天沒說一句話。過了好一陣,才感歎出一句:“北戴河北戴河,我以為就是一條河嘞!”
由於沒有人,整個海灘上隻有我和父親。四周出奇的安靜,隻聽見海浪撞擊礁石的聲音。雨停了,風也沒了,但整個北戴河依然籠罩在一片雲霧中,使得它愈加顯得神秘,它的美,也在這份神秘中更具魅力了。
這時,遠處的礁石上出現了四個人,玩著玩著,他們就玩到離我們很近的地方了,這時我才看清,是兩男兩女四個小年輕人,一看就是學生,而且是兩對戀人。
“走,我們過去請他們幫我們照張合影。”我對父親說。
我們走過去,站在延伸進水裏的一處礁石上,請他們幫照了兩張合影。之後,他們也請我為他們按了兩張合影。
四個小年輕人,玩著玩著,又離我們遠去了,直到最後消失在了雲霧中。就這樣,一大片海灘上,隻剩下我和父親了。我是個對水特別喜愛的人,站在一塊礁石上,我靜靜地望著麵前的水,從眼前望到遠處,再從遠處望到眼前。我喜歡看那些或大或小的波浪,我感覺它們像是在傳遞著什麼。傳遞什麼呢?我又猜不到。父親在旁邊小走了一下,這時也來到我身邊。於是,我們幹脆坐下來,麵對著大海說起很多事情,並很快說到了我的那位堂兄。
其間有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後來,是父親的一段話打破了這份沉默。
“北戴河北戴河,我以為就是一條河嘞。”父親又把剛才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接著用舒緩的、帶有吟唱味的語氣說,“哪個曉得會是個大海子,你看那些浪,無邊無岸的就迲掉了。還說是無風不起浪,我明明看見沒有風也在浪嘞——海子太大了,這裏不浪那裏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