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父親進京散記(3 / 3)

我一下子被父親的話驚醒了。這哪裏是話啊!分明是一個精彩的散文片斷,甚至就是一首短小精幹的詩,比那些當下流行的所謂口語詩強多了。

“大,你當初沒讀書,真是可惜了。”我認真地說,“否則,你真的會是一名優秀的作家或詩人。”

“說那些整啥子!我一個老農民,都那麼大年紀了,還想什麼作家!我隻想莊稼。每年把田地裏的莊稼種好,不讓自己餓著,不給你們添亂,就算得了,作家這種玩意,是你們文化人閑著無聊時用來散悶的。”父親捋著胡須說。

接下來又是一陣沉默。海浪擊打在礁石上,“嘩”的一聲響,又“嘩”的一聲響。

坐了好一陣,我們站起身下了礁石,沿著海灘慢慢走去。走了一段後,父親彎下腰拾撿海貝。

“撿那個幹什麼?”我好奇地問。

“撿了帶回去。”父親頭也沒抬一下,一邊撿一邊說,“帶千金萬銀都不如帶這個回去,否則人家問你去北戴河都帶回了什麼,你拿什麼給人家看?”

我聽了,突然間找不到話說。站著恍惚了幾秒鍾,我突然回過神來,趕緊彎下身和父親一起撿。

“帶回去後,我要買膠水來好好粘個小玩意。”父親笑著說,“粘好放在家裏,隨時都可以看見,一看見它我就能想起北戴河。”

“嗯!”除了這個鼻音字,我再也找不到更適合的字來回應父親。

我們就這麼在海灘上彎著腰走出了很遠,兩個弓著背的身影,在偌大的海灘上,是那麼的小。在我們身旁,是被海浪卷到岸邊,和我們的身影一樣小的浪花。

我多麼希望在這小小的浪花上,有我熟悉的身影和眼神,最好在那沉鬱的海浪聲裏,也有我熟悉的鄉音。

我要父親在北戴河住一晚,他偏不幹。在得知住一晚要花幾百元後,更是不願意提了。

晚上十點左右,我們回到北京。讓我慶幸的是,父親居然整個夜晚都沒有咳嗽,睡得很好。我也因為太疲倦,睡得很沉。

八達嶺長城,及其憂傷

好天氣加上周末,使得去長城的路上擁擠得要命。由於最靠近八達嶺長城的車站已經沒地方停車,我和父親坐的車被臨時實行交通管製,停在離八達嶺長城很遠的地方。此時風很大,停車場裏到處是四處飛揚的風沙,讓人無法睜開眼睛,我的情緒一下子糟糕起來。這倒不是因為我受不了這份罪,而是覺得父親好不容易來一次,卻遇上這種破天氣。而且,據說從這裏走到長城,需要近一個小時,我就有點不舒服了。還好,走出車站來到公路上,雖然還有風,但沙塵沒了,我算是有了點安慰。父親則像什麼事也沒有似的,一邊抬頭這裏瞅瞅,那裏瞄瞄,一邊感歎:“背他媽的時了,這麼多人!你看,”父親拉了一下我的手,“還有好多老外嘞!唉,不出門不知道,出了門才曉得,什麼樣的人都在往這裏跑。出門看熱鬧,有人才叫熱鬧啊!沒有人還看啥子熱鬧!”

“看,路邊還有擺小攤攤的嘞,我還以為隻有魯甸、昆明才有擺小攤攤的嘞,你們住的旁邊,我見早晚也有擺的,隨便擺點小玩意就蹲著賣了。我還以為北京不會有這個。”

一路上,父親都在感歎。看到父親這麼激動,我原本糟糕的心情也突然間消失了,一下子變得舒暢起來。走了四十多分鍾,我們終於來到八達嶺長城。除了偶爾在烽火台上寬鬆一點,其他地方都擠得水泄不通,“摩肩接踵”這個詞用在此時此地再恰當不過。由於已近中午,早早爬長城的人開始往回走。往回走的人和往上走的人原本就很多,這樣一來,上的和下的擠在一起,簡直都是挪著往前走了,想側個身都不行,站不穩的還會被擠回去。我就是擔心父親被擠回去,才緊緊抓著父親。當然,我也擔心往上挪的人把父親擠到前麵去,最後找不到。於是,我不得不一邊保護著自己不被別人擠走,一邊在適當的時候伸出手擋開過於貼近父親的人。我想為父親照張相都不能。後來,我想到了個辦法,招呼著父親慢慢挪到右城牆,再貼著城牆往上挪,這樣就減少了來自右邊的那份擁擠,還可以在適當的時候停下來欣賞長城外的風景。看著長城外的風景,以及舉頭看上去離我們還很遠、高得特別顯眼的烽火台,父親的眉頭是緊鎖著的。在一邊往前挪一邊輕拍著城牆上堅硬的大條石時,他表情凝重,眉頭也照樣緊鎖著,甚至連兩個嘴唇也閉得緊緊的,像是含著什麼寶物,擔心一張嘴寶物就會掉下來。在我指著某處向他解說時,他也隻是“哦哦哦”地應上幾聲。

過了兩個烽火台,父親依然沒說一句話。

我以為父親累了,就建議他別往前走了。

“我們就到這裏吧,在這裏看看就行了。人太擠了。”我說。

“站在這裏整啥子?再往上走走。爬長城爬長城麼,就是要往上爬嘞,要不然大老遠跑來整啥子!”說完,父親又扶著城牆繼續往上走。

越往上走路越陡,我跟在父親後麵,隨時伸出手去扶父親,但每次都被父親用手攔開。

“不用你扶,我能走。”父親停下來喘了一口氣,繼續說,“五十年代挑雞上昆明賣,那時候還沒有班車,走路去,走幾天幾夜都不覺得累,這點坡算什麼?”

這話父親說過無數遍了,但每次說這話,他都顯得特別有精神。

“那時候的路哪裏像現在這麼好走,到處坑坑窪窪的。有時候為了省路,就找小路走,喲——那個路比現在這個長城陡多了,還隨時擔心有狼來,有時還會碰上搶人的。現在是趕上好時候了——走嘛!”父親說完,招呼我繼續往前走。

越往高處走,人就越少了。這時,我們就可以走一段又停下來四處看看,不再擔心會擋住別人的路,也不擔心被別人擋路。在我為父親照相時,也不用擔心有人來搶鏡頭了。

父親居然爬到了很高的那個烽火台,這讓我很開心。畢竟,這是七十三的父親,而不是二三十歲時的父親。我都是七喘八喘才上來的。

站在烽火台上,四處環望著薄霧中黛青色的群山,父親不停地感歎著。

“前人蓋房後人住,前人栽樹後人涼呀。秦始皇咋個想得到,今天會有這麼多人來看他修的長城?連老者我都七老八遠地跑來了。”父親終於打開了話匣子。“過去聽孟薑女哭長城,我以為長城也就是一堵牆,哪曉得會是這麼長的牆。這麼長的牆她都能把它哭倒,算是個大善人了,造物的那個被感動了。”

我沒有告訴父親,孟薑女哭倒的隻是長城的一部分。

在烽火台四處欣賞了一陣後,我和父親開始往回走。俗話說“上山容易下山難”,開始的一段路確實很陡,連我往下看都有點頭暈,但父親並沒有一點怯色,自個扶著靠右的城牆就往下走,走一陣又抬起頭來往遠處看一陣。當然,即便如此,我還是不敢掉以輕心,依然小心翼翼地跟在父親左邊,隨時伸出手去攙扶著,但和上來時一樣,我一碰到他的胳膊,他就會把我的手甩開。

這時已是下午三點多鍾,往上爬的人依然很多,不過,沒有原來那麼擁擠了。來到下麵的烽火台,由於剛才來到這裏時人太擠,沒有照著相,我就開始為父親照相。才照了幾張,就有幾個老外跑過去搶著跟父親合影。父親被弄得有點不好意思,準備走開,但由於搶先跑過去的人一上去就挽住他的胳膊,他實在走不了,就微笑著站在那裏,直到接下來任由那些人一個個輪流著把他的胳膊挽著、拍照。我也在這個時候搶拍了幾張。

父親當然不知道那些人為什麼要同他合影,也許有那麼一點意識,但不會很清晰。我卻知道為什麼。在父親來北京之前,我就意識到父親來了後走在北京的大街上,會引起很多人注目。我這麼敢肯定是有緣由的:父親有一張很具中國特色的鄉下農民的臉,鼻高眼深,額突嘴癟(牙齒掉了的原因),下巴尖而瘦削,然後是父親下巴上那一撮三寸長、往前上方微翹,和山羊胡須沒什麼兩樣的胡須,再就是父親戴在頭上繡有阿文的白帽。當然,父親被大家注目,還與他的年齡有關,看著這麼老的一個老人,誰不生發憐愛之心呢?在朝最高處那個烽火台往上爬時,有幾個老外就對著父親伸出了大拇指。還有好奇者靠過來問父親有多少歲了,一聽父親說七十三歲,對方就感歎起來,不停地說著“真了不起”。

這時,那幾個老外已輪流和父親合完影了。我們開始往回走。看得出來,父親還沉浸在被老外們爭著合影的興奮中。至於那幾個老外是哪國人,我也猜不出來,隻覺得他們既像美國人,也像英國人;既像法國人,也像瑞典人;既像西班牙人,也像意大利人。總之,不管他們是哪國人,都是老外。我這麼想著,就更沒心思去猜他們是哪國人了,反正來的都是客,既然是客,咱作為主人就要好好對待人家。想到這裏,我忍不住笑了。

到了長城出口,父親又回過頭凝視城門,看了半天,突然感歎道:“說是看長城,這哪裏是看長城,分明是看人。人生萬物嘛!”父親捋著胡須說,“隻是,秦始皇再狠,後人也看不見了。”

這句話,讓我聽得有些心涼,雖然這句話說得很有朦朧詩的味道。

我由此聯想到昨天在頤和園爬萬壽山時的情景。現在還讓我感到奇怪的是,在我告訴父親頤和園是慈禧太後專門修了供自己遊玩的後花園後,父親對頤和園似乎就不那麼感興趣了,隻是在爬萬壽山時,看到那些高大的參天古樹,才來了點興致,並一路感歎著往上走。經過半山腰的一個亭子時,我們就到亭子裏坐下來休息。一路上就對古樹讚歎不已的父親,歇下來後依然環顧著亭子旁的幾棵老古樹。最後,他用朗誦的語調舒緩地感歎道:“山中難找千年樹,世上難尋百歲人呀!”

我當時就被父親的語句驚住了。

我不知道這句詩——包括別的詩一般的語句——是父親口頭原創的,還是原本就有出處。當然,這已經不重要了,無論怎樣,我都為大字不識一個的父親心中存有這種能與身邊物象嚴絲合縫地鑲嵌在一起的情懷和語句感到興奮。包括父親站在故宮護城河畔脫口而出的那句“這堵牆熬垮了好多人喲”,也令我為父親農民式的詠歎感到驚奇。

雖然,父親的語氣中總是流露著點點憂傷——苦於不能用文字表達心中那豐富情感的憂傷。

2009年2至1月,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