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工人療養院,我、二哥、袁麗在父親、母親房裏坐了一會兒。開始,大家竟然沉默著,不知說什麼好。大家似乎都在回避二哥的事兒。
終於還是父親先開口。父親問裴紫怎麼沒來,我說,她有事兒來不了,父親又問張曉閩的情況,我說是一個普通的朋友,父親便皺眉說不如裴紫好,媽說張曉閩有什麼不好?我看不錯。他們意見分歧很大。我說你們別爭了,隻是一般朋友。我這樣一說,大家突然安靜了下來,氣氛一下子好像不對了。我換個話題,問二哥:“二哥,你怎麼不吃肉,酒也喝得少了?身體怎麼樣?”
二哥說:“也沒有,還是吃的,隻是沒小時候那麼香了,小時候要是有肉吃,我們兩個就搶,大哥總是讓我們。”
二哥突然提到大哥,我的眼眶不禁潮濕,我說:“是啊。”
二哥又說:“你單位那麼忙,還來看我!其實,在我,是一點兒事情也沒有的。”
“可是,你不知道,父和媽擔心。”我說。
袁麗也說:“是!二哥,你以後就別這樣了,大家一起不是很好嗎?”袁麗從小就跟著我喊“二哥”,喊慣了。
“其實,也就是煉煉身體,氣功嗎,也不是什麼大事吧!”二哥解釋道。
“在裏麵,還好吧?沒有什麼吧?”我是想問二哥在裏麵有沒有什麼委屈,本來不想談這些的,但是止不住,還是問了。看二哥,好像身體還不錯,隻是臉色有點兒蒼白。
“我是真的沒什麼,隻是苦了媽,天天送飯,王阿姨要送她還不放心。”二哥輕輕地說。王阿姨是我家保姆,大哥生病之後,請了她來照顧大哥,大哥走了,大家都舍不得她走,也就留下來了。
袁麗看著二哥,又看看父親,說:“出來就好,聽說二哥出事兒,我爸整整一晚上沒睡著。”
二哥說:“其實也沒什麼。”
父親插話道:“關鍵是人生態度。我一生都在對付死亡,你們的曾祖父、你們的祖父、你們的大哥,我看著他們去了,每次我都希望它不要來,可是,那個叫死亡的東西,怎麼能聽我的呢?後來,我對自己說,其實沒有什麼,忘記它,也就好些了。”
“可能大哥是最好的吧!他還沒有來得及和死亡碰麵,就去了。但是,我們留下的就不一樣的了,恐懼感一天天增加,好像天天都在和死亡約會。每一天都是餘生。”二哥說,“我好像時刻都在死。”
看見二哥眼神中那片茫然,我漸漸理解了二哥對氣功的迷戀,猛然間我心裏不禁酸楚起來,想到自己這些年的生活態度,也是於此有關的吧,如果說二哥是消極逃避著,我呢?我看起來積極,骨子裏卻也是一樣的,我用酒精、用音樂、用各種各樣的女朋友來掩飾內心的恐懼感,狂歡的瞬間,死亡好像被戰勝了,然而狂歡總歸是短暫的。二哥是眼睜睜地看著死亡,他被恐懼攥住了,我是緊緊地閉上了眼睛,我在暈眩中忘卻著,好像死亡消失了――我告訴自己我沒有看見它,我生活在某種自欺裏。
“某種意義上說,19歲死去和90歲死去並沒有什麼不同,假如宇宙可以存在100億年,一場人生隻不過是宇宙的一億、兩億、三億分之一,可以忽略不計,我們過高地估計了人生的價值。”二哥的語調裏似乎有一種輕鬆的東西,“所有人生的接局都是一樣的,何必過於計較時間的長短?還是努力把有限的人生過好,積極地擁有人生要緊。”
“你們啊!還是不要談了,年紀輕輕,就談這些東西,我這麼大年紀還沒有談呢!”媽看大家的對話沉悶了,出來打圓場,她給每個人斟上水,道,“你們不要老氣橫秋的,擔心沒影的事兒,有什麼意思?袁麗,你們去玩玩吧,別陪著我們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