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塊印花土布,深藍底色,雪白花兒,看上去好象潔淨的天空中飄動著輕逸的雲團,那麼清新自然,樸素大方。這土布是媽媽幾十年前親手用棉線一根一根織成的,質地真好,甩了幾十年還沒有發毛斷線,顏色真鮮,洗曬了幾十年還絲毫不褪色變樣。
兒子再熟悉不過它了。小時候隨媽媽去遙遠的山裏探望外婆,去時用它包著從商店裏買來的時興禮物,回來時包著外婆送的花生、柿餅、板栗等山裏的別具風味兒的土特產,夠他們兄妹美美享受上幾個月。後來讀中學要住宿在學校裏,媽媽用印花土布為他包著換洗衣服,往床頭上一放,晚上睡覺可以做枕頭。在省城上大學期間,有一年春節他沒回家,媽媽跑了幾十裏路,托同校的一個學生給他捎來了沉甸甸的印花土布包兒。他綻開一看裏麵包著雙新布鞋,一瓶他愛吃的炒漿豆,還有襪子、襯衣等常用物件,他猛地抱住印花土布包兒,兩行熱淚湧了出來,布麵濕了兩塊兒。分配到縣城裏工作,找了愛人,成了新家,他也有了兒子,便把媽媽接到縣城裏來住。媽媽用印花土布,把她的日常用品,她的貧瘠的家當,她的豐滿的希望和生活的熱情,都一古腦兒包帶進城來了。
然而現在,媽媽提著土布包兒,又要回到鄉下那偏僻荒涼的老家去。兒子送媽媽去城外的汽車站,路上一句話兒也說不出來,隻是感到慚愧,感到悲哀,感到自己的無能和不孝,他真想伏在土布包上痛哭一場,再聞一聞那上麵散發的濃濃的肥皂味兒和淡淡的汗腥味兒。
媽媽倒滿不在乎,還安慰兒子說:“你甭操心嘛,我回農村好,農村地麵寬,走路不怕碰汽車,親戚鄰居待人熱,說話做事有伴兒。平時有你妹妹和妹夫照看我,你隔上一段時間回家來看看就行了啊。”
兒子知道,媽媽離開他們心裏並不好受。媽媽住進城裏以後,當然與兒媳婦華彩之間有矛盾,但這怪誰呢?似乎誰也不該責怪媽媽是地地道道的鄉下婦女,華彩是典典型型的城市青年,農村的陳視舊俗與城市的現代文明自然多發生衝突。比如吃飯吧,媽媽要放很多的辣子,下很露的鹽,愛吃酸菜麵和稠拌湯,對味精呀,五香粉呀等現代調料總是掌握不準,對炸蝦片呀、海帶湯呀總是做不在行,華彩常常覺得不可口,自己動手做吧工作忙時間緊張。再比如教育孩子,媽媽注重棍棍下打出好子弟,不會用口頭勸教,也不會花言巧語哄孩子,給孩子灌注的是舊思想和舊方法,華彩無論如何不同意。還有講衛生,便前便後洗手,早晚刷牙,室內清潔,常拖地板等,媽媽很不習慣。另外媽媽喜歡高喉嚨大嗓子說話和喊叫,喜歡到處與人不分閑忙不分場合特淡話,喜歡在別人談單位上的事情時也插嘴議論幾句,凡此等等華彩看不順眼難免要責備埋怨,可媽媽在鄉下自由自在的日子過慣了,一。時改不過來,大概半輩子的積習也改不了吧。時間稍長,媽媽感到城市生活她適應不了,兒媳婦也常常憋氣;於是,媽媽硬要回鄉下去,兒媳婦呢也不強留,兒子無法調解矛盾,隻得送媽媽上路了。可是,鄉下生活是很清苦的。媽媽勞累了一輩子,本該享一享兒子的福了,兒子卻為她創造不了這個環境和條件,心裏能好受嗎?
兒子實在想留下媽媽和那個印花土布包兒,僵看來媽媽往回走的步伐是堅定不移的。他心裏一動,突然說:
媽媽停住了。兒子跑到路邊的商店裏去買了一個新黃帆布提包,又返回來。
媽媽覺得奇怪,問:“有包兒呀,你又買它千啥?”
兒子說:“媽媽,新的給你,把印花土布留給我,好嗎?”
媽媽不解地搖搖頭,又點點頭,但還是解開印一。花土布,把裏麵的東西裝到帆布包中去。兒子要的東西,媽媽沒有不給的。
汽車鳴著喇叭,把媽媽送到遠方去了。兒子將手中的印花土布兒,頻頻搖個不停。
汽車拐個彎兒,消失在大山的背後。兒子還呆呆的站在地上,攥緊手中的印花土布,貼近胸口。印花土布啊,你是媽媽的剪影,你留著媽媽的體溫;你包著我的童年,還將包著我的一生,你是一麵旗幟,帶著某種精神,某種力量,在我的心頭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