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我個人而言,懷有自我反省精神、“無情地解剖自己”的作家總是更讓人敬重。像唐朝這樣一個盛產偉大詩人的時代,從人格和文品上講,我最景仰的詩人既不是李白也不是杜甫,而是高適。他在《封丘作》中慨歎道“拜迎官長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比起杜甫“婦啼一何苦,吏呼一何怒”以及白居易“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詩句中單純的悲憫情懷來,高適更多出一種自我反省的意味。內心的探詢與責問,總是更為沉重,也更見人性的力量。雖然翼平老師不是“鞭撻黎庶”而是“訪寒問苦”,但和高適同樣真誠的是,他沒有放棄對自我責任的追問。單就這一點而言,躋身機關的翼平老師還是葆有著一個真正寫作人的赤子之心。
最近幾年以來,翼平老師的文學創作似乎進入了一個高發期,接連在《湖南日報》、《作家天地》等報刊發表長篇散文。他的文章無論寫入記事,無不緊扣零陵這一方熱土,無不從最淳厚的農民之子的情懷出發,不炫耀文字的技巧,而用質樸的本真娓娓道來。我很吃驚於他多而不亂的涉獵範疇與述說對象,有柳宗元研究,有風土人情的考證;有父老鄉親的牽掛,有父母妻女的溫情;有詩歌,有散文,有文論,還有報告文學。他身兼永州市作家協會主席和零陵詩社社長,還應邀給湖南科技學院學生開了兩門秘書學的課程,與此同時,他還是零陵區政府的“總管”,少不了應酬往來。一次約好去他住的賓館看他,誰知道他醉後歸來,昏昏沉睡,一直到我走時都沒有醒來。作為學生,當然是心疼老師的。我寧願他永遠不喝那些應酬的酒,永遠不寫那些應酬的文字。但生活往往就是這樣的身不由己,讓人啼笑皆非。有一句話說“文章憎命達”,翼平老師算不上“命達”,以他的資曆和稟賦本可以有更好的仕途可能,或許恰恰是讓文章給耽誤了——或者說讓文人的真性情給耽誤了。設若他一直是一個自由寫作者,肯定可以更多地獲得文字世界的愉悅,更多地體驗隨意飛翔的感覺。
然而,任何事物都是辯證的,政務和俗務既耽誤他也成就他,他因文學的特長而入官場,又因官場的獨特觀察和生活厚度而對文學有更深的理解。中國文人習慣於以文字發泄厭世的情緒,幾乎先天都帶隱者之風,寄身於永州的柳宗元就於寫山寫水之際要麼抒發鬱鬱不得誌的憤懣,要麼傾訴淡泊明誌的散淡和消沉。劉翼平老師則是以文學的方式、文化的方式切人生活與民情,“為什麼我的眼裏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艾青詩句),因為對故土的熱愛,對那些粗手大腳的父老的熱愛,他總是飽含激情地以文字來表現和謳歌這個時代、這方熱土。也因此,他寫文字不是追求出世的賞玩和自我放逐,而恰恰是他工作的方式和工作的內容——無論是寫作《石棚夜話》,還是編輯《零陵文化叢書》,他都是一種建設性的積極姿態,目的都在於達成一個和諧的人文環境。
《腳手架》這部書稿對翼平老師來說,既是一個挑戰,更是一個超越。它完成了由“文人敘事”到“民間敘事”的轉變,是一部土生土長的根源傳統農村、著眼當代農民、刻畫進城農民的作品。作為湖南省作家協會資助的7部重點作品之一,《腳手架》全景式地記錄了零陵山區農民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的創業之夢。從最初的家庭作坊,到規模化的生產經營,進而挺進城市,在異鄉的星空下編織自己的財富之夢,演奏激越的成功樂章。這一群帶著泥土氣息、操著地方方言的“民工”、“農民企業家”,其實正是現代都市的腳手架,也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腳手架。翼平老師敏感地捕捉到這一獨特群體的意義,走近他們,了解他們,發掘他們內心的光亮,出色地完成了為一個地域、一個人群、一個社會側麵立傳的任務,這也許可以稱得上是一群打拚農民的心靈史吧。
而對於翼平老師來說,寫著,愛著,就是最大的快樂。在他身邊,有的是多姿多彩的生活;在他腳下,有的是厚重堅實的瀟湘大地!
魏劍美
(本文作者係文學碩士、史學博士,知名雜文家、小說家,出版有雜文集《醉與醒的邊緣》、長篇小說《步步為局》等6部作品,發表文字數千篇,近400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