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慶邦

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後期,我們家搬到北京朝陽區的靜安裏居住。這是我們舉家遷至北京的第三個住所。第一個住所在靈通觀一座六層樓的頂層,我們家和另一家合住。我們家住的是九平方米的小屋。第二個住所,我們家從六樓搬到該樓二樓,仍是與人家合住,隻不過住房麵積增加至十五平方米。搬到靜安裏一幢新建居民樓的二樓,我們才總算有了獨門獨戶的二居室和一個小客廳,再也不用與別人家共用一個廚房和廁所了。

住房稍寬敞些,我幾乎每年都接母親到城裏住一段時間。一般是秋涼時來京,在北京住一冬天,第二年麥收前回老家。母親有頭疼病,天越冷疼得越厲害。老家的冬天屋內結冰,太冷。而北京的居室裏有暖氣供應。母親的頭就不怎麼疼了。母親願意挨著暖氣散熱器睡覺。她甚至跟老家的人說,是北京的暖氣把她的頭疼病暖好了。

母親到哪裏都不閑著,仿佛她生來就是幹活的,不找點活兒幹,她渾身都不自在。這時我們的兒子已開始上小學,我和妻子中午都不能回家,母親的主要任務是中午為兒子和她自己做一頓飯。為了幫我們籌備晚上的飯菜,母親每天還要到附近的農貿市場買菜。她在市場上轉來轉去,貨比三家,哪家的菜最便宜,她就買哪家的。妻子的意見,母親隻把菜買回來就行了,等她下班回家,菜由她下鍋炒。有些話妻子不好明說,母親的眼睛花得厲害,又舍不得多用自來水,洗菜洗得比較簡單,有時菜葉上還有黃泥,母親就把菜放到鍋裏去了。因話沒有說明,妻子不讓母親炒菜,母親理解成兒媳婦怕她累著。而母親認為,他的兒子和兒媳婦在班上累了一天,回家不應再幹活,應該吃點現成飯才好。母親炒菜的積極性越發的高。往往是我們剛進家門,母親已把幾個菜炒好,並盛在盤子裏,用碗扣著,擺在了餐桌上。母親炒的大都是青菜,如綠豆芽兒、芹菜之類。因樣數兒比較多,顯得很豐富。母親總是很高興的樣子,讓我們趕緊趁熱吃。好在我妻子從來不掃母親的興,吃到母親炒的每一樣菜,她都說好吃,好吃。

倒是我表現得不夠好。我肚子裏嫌菜太素,沒有肉或者肉太少,沒什麼吃頭兒,吃得不是很香。還有,妻子愛吃綠豆芽兒,我不愛吃綠豆芽兒,母親為了照顧妻子的口味,經常炒綠豆芽兒,把我的口味撇到一邊去了。有一次,我見母親讓我吃這吃那。自己卻舍不得吃,我說:“是您炒的菜,您得帶頭兒多吃。”話一出口,我就有些後悔,可已經晚了。定是我的話裏帶出了不滿的情緒,母親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下來。我不應該有那樣的情緒,這件事夠我懺悔一輩子的。

買菜做飯的活兒不夠母親幹,母親的目光被我們樓門口前麵一個垃圾場吸引了。我們住的地方是新建成的住宅小區,配套設施暫時還跟不上,整個小區沒有封閉式垃圾站,也沒有垃圾桶,垃圾都倒在一個露天垃圾場上,攤成很大的一片。市環衛局的大卡車每三兩天才把垃圾清理一次。垃圾多是生活垃圾,也有生產垃圾。不遠處有一家規模很大的襯衫廠,廠裏的垃圾也在垃圾場上倒,生產垃圾也不少。垃圾場引來不少撿垃圾的人,有男的,有女的;有本地人。也有外地人。他們手持小鐵鉤子,輪番在垃圾場扒來扒去,撿來撿去。母親對那生產垃圾比較感興趣。她先是站在場外看人家撿。後來一個老太太跟她搭話,她就下場幫老太太拎。她拎的紙紙片片、瓶瓶罐罐,都給了老太太。再後來,母親或許是接受了老太太的建議,或許是自己動了心,她也開始撿一些自己認為有用的東西拿回家來。母親從生產垃圾堆裏隻撿三樣東西,紗線、扣子和布片兒。她把亂麻般的紗線理出頭緒,再纏成團。她撿到的扣子都是那種綴在襯衣上的小白扣兒,有塑料製成的,也有貝殼做成的。扣子都很完好,一點破損都沒有(計劃經濟時期,工人對原材料不是很愛惜)。母親把撿到的扣子放到一隻塑料袋裏,不幾天就撿到了小半袋,有上百枚。母親跟我說,把這些線和扣子拿回老家去,不管送給誰,誰都會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