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撿得最多的是那些碎布片兒。布片兒是襯衫廠裁下來的下腳料,麵積都不大,大的像楊樹葉,小的像楓樹葉。布片兒撿回家,母親把每一塊布片兒都剪成麵積相等的三角形,而後戴上老花鏡,用針線把布片兒細細地縫在一起。四塊三角形的布片就可以對成一個正方形。再把許許多多正方形拚接在一起呢,就可以拚出一條大麵積的床單或被單。在我們老家,這種把碎步拚接在一起的做法叫對花布。誰家的孩子嬌,需要穿百家衣,孩子的母親就走遍全村,從每家每戶吆喝來一片布,對成花布,做成百家衣。那時各家都缺布,有的人家連塊給衣服的破洞打補丁的布都沒有,要找夠能做一件百家衣的布片兒難著呢。即使把布片兒討夠了,花色也很單一,多是黑的和白的。讓母親高興的是,在城裏被人說成垃圾的東西裏,她輕易就能撿出好多花花綠綠的新布片兒。

母親對花布對得很認真,也很用心,像是把對花布當成工藝美術作品來做。比如在花色的搭配上,一塊紅的,必配一塊綠的;一塊深色的,必配一塊淺色的;一塊方格的,必配一塊團花的;一塊素雅的,必配一塊熱鬧的等等。一條被單才對了一半,母親就把花布展示給我和妻子看。花布上百花齊放,真的很漂亮。誰能說這樣的花布不是一幅圖畫呢!這就是我的心靈手巧的母親,是她把垃圾變成了花兒,把廢品變成了布。

然而當母親對妻子說,被單一對好她就把被單送給我妻子時,我妻子說,她不要,家裏放的還有新被單。妻子讓母親把被單拿回老家自己用,或者送給別人。妻子私下裏對我說,布片兒對成的被單不衛生。垃圾堆裏什麼垃圾都有,布片兒既然扔到垃圾堆裏,上麵不知沾染了多少細菌呢。妻子讓我找個機會跟母親說一聲,以後別去垃圾堆裏撿布片兒了。妻子的意思我明白,她不想讓母親撿布片兒,不隻是從衛生角度考慮問題,還牽涉到我們夫妻的麵子問題。這個問題我也考慮過。那些撿垃圾的多是衣食無著的人,而我的母親吃不愁,穿不愁,沒必要再去垃圾堆撿東西。我和妻子畢竟是國家的正式職工,工作還算可以,讓別人每天在垃圾場上看見母親的身影,對我們的麵子不是很有利。於是我找了個機會,委婉地勸母親別去撿布片兒了。我說出的理由是,布片兒不幹淨,接觸多了對身體不好。人有一個好身體是最重要的。母親像是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答應不去撿布片兒了。

我以為母親真的不去撿布片兒了,也放棄了用布片兒對被單。十幾年之後,母親在老家養病,我回去陪伴母親。有一次母親讓我猜,她在北京那段時間一共對了多少條被單。我猜了一條?兩條?母親隻是笑。我承認我猜不出,母親才告訴我,她一共對了五條被單。被單的麵積是很大的,把一條被單在雙人床上鋪開,要比雙人床長出好多,寬出近一倍,用零碎的小三角形布片對出五條被單來,要費多少工夫,付出多麼大的耐心和辛勞啊!不難明白,自從我說了不讓母親去撿布片兒,母親再撿布片兒,對床單,就避免讓我們看見。等我和妻子上班去了,兒子上學去了,母親才投入對被單的工作。估計我們該下班了,母親就把布片兒和被單收起來,放好,做得不露一點痕跡。臨回老家時,母親提前就把被單壓在提包下麵了。

母親把她對的被單送給我大姐、二姐和妹妹各一條。母親去世後,她們姐妹把被單視為對母親的一種紀念物,對被單都很珍惜。可惜,我沒有那樣一條母親親手製作的紀念品(寫到這裏,我淚流不止,哽咽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