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誼舞是從西方傳入中國的,最早可以一直上溯到十九世紀,不過一開始隻是洋人們在那裏“自給自足”,它變成中國上流社會的時髦社交活動,應該是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葉的事,這得歸功於英國人在外白渡橋北側開設的上海第一家近代化旅館禮查飯店,也就是現在的浦江飯店,因為它那裏的舞廳太有名氣了。光緒二十三年,也就是1897年,當時的上海道台蔡鈞為了慶祝慈禧太後六十壽辰,在禮查飯店舉辦了一個大型舞會,應邀出席的全是各國駐滬領事和一些重要的外國商人,這是在上海舉行的第一次大型舞會。
二十世紀初,禮查飯店在周末和星期天的晚上開始舉辦“交際茶舞”,舞會直到深夜方結束,這在中國算是首創。從此,交誼舞會開始在上海盛行起來。
雖然中國人很快就和西洋人一樣,愛上了跳舞,但當時,除了大華飯店(蔣介石與宋美齡結婚擺酒的地方)的跳舞廳還算過得去外,整個上海灘,沒有一個適合中國人跳舞的好去處。
外灘倒是有個英國總會,也叫上海總會,但是隻有西方人才能進去。法國總會的麵積要比英國總會大得多,設備也新得多,還有一個頗為壯觀華麗的橢圓型大舞池,但是它同樣不許中國人進去,不過因為它在比較偏遠的地方,執行起來就不那麼嚴格,上海許多上流社會的太太小姐先生少爺們都喜歡去那個地方跳舞。在那麼多喜歡跳舞的中國人當中,就有一位小姐動起了這樣的念頭:假如在上海開一家專門供中國人跳舞的舞廳,用最豪華的裝潢、請最好的樂隊,一定能賺大錢!
1932年,近代上海第一豪門盛氏家族裏的七小姐盛愛頤果然和人合夥投資了七十萬兩白銀,開了這樣一家舞廳,這便是七十多年來,有著無數神秘香豔色彩的“百樂門”。
說到“百樂門”,我知道有一種香煙的牌子就叫這個名字,記憶中好像是四元一包,味道並不特別好,略略有些衝的,但是它有很長的煙蒂,並且用了硬式的卷紙,以至於想點起來抽的時候,一定得輕輕搓一搓,這樣煙味才能更好地滲透出來。如果不點,就可以很輕易地將這樣一枝煙豎在桌麵上,過一會兒,因為一些小小的風吹草動,無聲地倒下去。再豎起來,接著倒下,做這樣的遊戲,可以很輕易地kill time,就像跟人聊天一樣。
後來有機會采訪同出盛氏豪門的盛宣懷嫡親外孫女Alice時,她卻這樣告訴我,她最常去的是南京西路成都路的仙樂斯跳舞廳,那裏的牆壁都是用綢緞包起來的,隔音效果很好。還有大都會、不設舞女的Air Line俱樂部。這樣總要玩到夜裏十一、二點方才盡興,家裏大人是不管的,也管不了。那時,她的父親已經開始四處去“軋”女朋友了,還常常在外麵過夜。有時兩代人會碰巧去了同一個舞廳,不過舞女大班眼尖,看見了會通風報信,小輩們便齊齊從後門溜走。我提到了百樂門,但是她告訴我,那裏她是不大去的,因為嫌那裏的樂隊不夠水平。
不過這可以算得一麵之詞,也算名門之後的白先勇就對“百樂門”的過去有著無比懷念,在《金大班的最後一夜》裏他這樣寫道,“……金大班走進化妝室把手皮包豁琅一聲摔到了化妝台上,一屁股便坐在一麵大化妝鏡前,狠狠地啐了一口。好個沒見過世麵的赤佬!左一個夜巴黎,右一個夜巴黎。說起來不好聽,百樂門裏那間廁所隻怕比夜巴黎的舞池還寬敞些呢,童得懷那付嘴臉在百樂門掏糞坑未必有他的份……
他興衝衝地掏出他的銀行存摺給她看,他已經攢了七萬塊錢了,再等五年——五年,我的娘——等他在船再做五年大副,他就回台北來,買房子討她做老婆。她對他苦笑了一下,沒有告訴他,她在百樂門走紅的時候,一夜轉出來的台子錢恐怕還不止那點……”
白先勇小時候是在上海度過的,在那樣一個年紀,按說對像金大班那樣的“百樂門”舞女是不可能有很深認識的。但是他記得,自己坐汽車經過“百樂門”的時候,看到那些舞小姐,一人手上拿一把扇子,穿的都是長旗袍,走上去的那幾步大概都經過特別訓練,就是比別人好看。就是那樣幾步路的好看,讓他記住了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