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

電動的汽車,坦克,帶軌道的小火車,會說好幾句話的小玩偶,都不能使他們著迷,他們最愛的是模型。

模型(model)是美國兒童玩具之一,用塑膠做的各型大大小小的軍艦飛機,拆卸成許多許多碎塊,由兒童按照附圖的指示一塊塊地拚起來,用膠粘起來,使成為完整的模型。

軍艦模型都有名字,例如米蘇裏號,萊克星頓號,愛歐華號,以及航空母艦艾塞克斯號,中途島號等等,驅逐艦、水雷艇也都有編號,而且是按照軍方提供的資料仿製得惟肖惟妙,附帶著還有說明書略述艦的曆史。飛機也有各種各樣的型式。拚好了之後還可以塗上油漆,粘上旗幟,看上去格外鮮豔。

君達、君邁都喜歡這種玩藝兒,嗜之若狂,真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兩個孩子趴在地毯上,悶聲不響地一口氣三兩個鍾頭地做拚粘工作。在飯桌上塗油漆,雖然預先在桌麵上鋪了報紙,結果油漆還是灑在桌麵上,灑在地上,灑在胳膊上衣服上,使得他們的媽媽大驚大叫!拚粘好了之後,舉著、捧著、抱著、擺在桌上,放在書架上,臨睡時排列在床旁。他們一定要我講解每一艘兵艦的曆史,每一架的飛機的性能,照著說明書講是不夠的,嫌太簡單,我隻好運用本來不太豐富的常識與想像,作有聲有色的渲染,講到這些戰艦飛機如何痛擊德國人、日本人的時候,四隻烏溜溜小眼睛停止眨動地望著我。

十幾具模型已經把小小遊戲室塞得滿坑滿穀,他們的父母說什麼也不肯再給添購,我說好說歹假借名義偶然帶他們到雜貨店去選購一兩個。有一次,我在一人多高的貨櫃後麵發現一位美國的老者,須發斑白,他也蹲在那裏揀選模型,他忽然轉過頭來對著我囅然而笑的說:“這玩藝兒很有趣。”我想他一定也是給他的孫子在選購,回答說:“是的,給孩子們玩是很有趣的。”他說:“我就是孩子。”我以為他是說笑話,但是他繼續解釋說他自己已粘製了一滿屋子的模型了。這個老者使我陷入了沉思。人從小到老都是一直在玩,不過玩具不同。小時候玩假刀假槍,長大了服兵役便玩真刀真槍;小時候一角一角地放進豬形儲蓄器,長大了便一張一張支票送進銀行;小時候玩“過家家”,“攙新娘子”,長大了便真個的娶妻生子成家立業。有人玩筆杆,有人玩鈔票,有人玩古董,有人玩政治,都是玩。這老者返老還童,又玩起模型來了。我對模型沒有多少興趣,可是玩起“鏤花拚圖”(jigsaw puzzle)季淑和我都很入迷,能一天不做事聚精會神地試拚一張1000塊的或750塊的圖。我充分了解君達、君邁何以那樣喜歡模型。電動的汽車,坦克,帶軌道的小火車,會說好幾句話的小玩偶,都不能使他們著迷,他們最愛的是模型。不過,這恐怕是男孩子的玩藝兒,女孩子們可能興趣不同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