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子龍
巴爾紮克說過,培養一個貴族需要三代人的努力。
誰能不羨慕她呢?
她有青春,有美貌,有不算太俗氣的氣質和交際能力,有高大英俊事業成功的丈夫,有一個3歲的胖兒子,有幾十萬元也許是上百萬元的家財(光汽車就剩3輛)。
她還缺什麼呢?她想要什麼還會得不到嗎?
隻有她自己知道,她的生活裏有重大缺陷,或者叫隱藏著重大危機。
實際上丈夫的公司是以她為主創起來的,當時丈夫剛從部隊上回來,對分配的工作不滿意,成天愁眉苦臉,一副鬱悒不得誌的樣子。她借助自己父親那非同一般的力量,使公司站住腳並發展壯大了。當時人們曾稱她為“女強人”。如今公司成了氣候,丈夫讓他的兄弟姐妹外甥侄子把住了各個部門的實權,卻不許她過問一句公司的事情。
她的任務就是呆在家裏,管好家,帶好孩子。她無意爭奪公司的領導權,也不想讓娘家人頂替婆家人,她感到自己要失去的比權力和金錢重要得多。
她當“女閑人”當了兩年了,成天無所事事,卻感到非常累,非常緊張。頭發該怎樣梳,眉該怎樣描,唇膏該用什麼顏色,該戴什麼項鏈,該穿什麼衣服,見了人該怎樣笑,說話該怎樣張嘴運舌,走路該怎樣擺腰邁步,怎樣坐著才能優雅端莊……隻要兩個人在一起,丈夫無時無刻無事無處不挑剔她,教導她。在社交場合她常感到丈夫的眼光像錐子一樣老在盯著她,提醒她。回到家裏丈夫對她的管教就更加肆無忌憚,甚至連怎樣鋪床,在床上怎樣躺,怎樣哄孩子,她都一無是處。他的理論是在家裏要養成習慣,到外麵才能做得像,應該從骨子裏換個樣兒。
到底應該換成什麼樣兒?他也提不出一個標準。或者他心裏有個標準而嘴上不敢說出來。因為他沒有見過真正的“貴夫人”,隻在電影和小說裏感受過貴族的場麵和氣派。
他愛孩子,需要這個家,也不想拋棄她另覓新歡。隻是覺得有了錢就有資格跟著社會潮流走,做個上等人。恨不得讓自己的妻子一夜之間就具備公主般的雍容高貴。既是自己的光彩,又可以趁孩子年幼就熏陶他、培養他,使他將來成為不同凡俗的人物。為此他可以不再碰她的身體,對她失去了生理的激情。
她雖著意修飾自己,卻日漸憔悴。她感到無所適從,不能出去工作,也不能出去上學。中國目前還沒有貴族學校,大學裏也還沒有開設家政係。丈夫經常是早晨出去,到深夜才回來,她很孤獨,卻又感到丈夫的眼光時刻在掃射著她。
他為什麼不研究一下自己的風度、儀態、言談、舉止?雖然西裝筆挺,領帶一天一換,盡量做出一副嚴謹的紳士派頭。但越想雅就越俗,僵硬,拘謹,骨子裏本就缺少那種高貴的氣質,臉上也沒有靜氣,常使自己陷入邯鄲學步的尷尬。有時也想做出一種瀟灑,但沒有那份修養,也缺少足夠的智慧,強作幽默,其實是貧嘴滑舌,顯出小人得誌的淺陋。
現在為什麼有那麼多決不是傻子的人在做著貴族夢?這些人當然都是趁點錢的、有勢力的和出過頭露過臉的。他們的自我感覺總是那麼好,也許是故意裝成自我感覺良好,以追求貴族化為時髦。
有才能,有作為,有一定的社會地位,見過世麵,自視甚高,把自己劃到哪個階層都感到掉價,於是就發現自己身上有一種貴族氣韻,吃得開,兜得轉,會裝腔作勢,狐假虎威,擺出一副貴族式的傲慢。攀龍附鳳,認個貴族親戚,拉上一點貴族血統。存了點錢,由於政治的體製的社會的經濟的種種原因,不去投資擴大再生產,而是投入消費,一擲千金,擁紅攬翠,人貴不貴且不去管它,先享受眼前貴族般的生活最為實惠。穿戴奢華,出入高檔或所謂上流社交圈子,或發嗲撒嬌,或玲瓏周旋,或盛氣淩人,用姨太太式的風度混充貴族。如果自己這一代算交代了,那麼就投資下一代,讓孩子從小就享受貴族式的教育,現在是“小皇帝”,將來還愁不是貴族嗎?等等,各種各樣的貴族情結。
什麼是貴族?他們肯定不是“最後的貴族”,難道會成為新的一代貴族?
巴爾紮克說過,培養一個貴族需要三代人的努力。那當然是指資產階級嚴格意義上的貴族。
當前某些中國人的貴族情結,展示了一種社會心態,頗值得玩味。
——大概也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