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
唉!人生如夢,我們重溫舊夢。
嶽父大人自五年前去過迪斯尼樂園,似乎就跟那裏結了仇,一提到就火大:“沒意思!熱!又全是騙小孩的玩意兒!”
於是,當我去年底提到今年春天再去迪斯尼,老人家想都沒想,就一揮手:“你們去!我看家!”
我沒吭氣,口頭上雖不再強邀,私底上卻仍然在安排。又找了個不下雪的日子,帶老嶽父去電器行,買了架最新式的攝錄影機。
“以前都是我用機器拍,鏡頭裏隻有你們,沒有我。”我把機器交給老人家:“現在這一架,後麵有個三寸熒幕,您眼睛雖然不好,也看得清楚。以後機器給您,由您掌握,裏頭就有我了。”
老人先還推辭,聽我這麼說,才高興地收下。
從那天開始,便見他提進提出,四處找畫麵。有時我跟女兒玩,突然發現角落裏有個人影,原來老嶽父正在偷偷拍攝呢。
更妙的是,提到迪斯尼,也沒仇了,不但沒了仇,眼睛裏且閃著奇異的光彩。嘴上雖還客氣說太浪費,私底下卻聽他跟小孫女說:“你去迪斯尼,公公給你攝影。”
果然,這74歲的老人家,真返老還童地成了攝影師。總見他背著包,弓著背往前衝,然後轉身舉起機器,拍我們一家的畫麵——尤其是他的小孫女。
迪斯尼的4天,一下就過去了。
臨走,在旅館大廳,我問小女兒:“迪斯尼樂園什麼地方最好玩啊?”
“米老鼠家那邊的溜滑梯,和電影城裏可以爬上去玩的大蔬菜最好玩。”小丫頭說。
一家人都愣了,沒想到那麼多坐車參觀的“鬼屋”、“小飛俠”和“未來世界”,在小丫頭的心中,竟然都比不上她自己爬上爬下的滑梯和大蔬菜。
“爸爸,你覺得哪裏最好玩呢?”小丫頭問問我。
想了想,我說:“我覺得能帶著你,又能帶著公公、婆婆,還有你媽媽一起玩,最有意思。”
“公公說!公公說!”小丫頭又轉身喊:“公公覺得哪裏最好玩?”
“公公沒有玩,公公給你攝影,看你在鏡頭裏玩,最好玩!”
“爸爸真不簡單!”我對老嶽父說:“這麼大年歲,居然都跑在前麵。等我到您這個年紀,絕對比不上您!”
沒想到小女兒追著問:“等爸爸像公公那麼老,公公還要不要來玩?”
老人家一笑:“那時候,公公早死了喲。”
四周的空氣似乎僵住了,幸虧接我們去機場的巴士開過來。
車子很大,除了我們一家,還有另一對夫婦——一位灰白頭發的老太太,和個滿臉大胡子的老先生。
老太太是讓老頭子半扶半推,才上車的。一路上卻聽老太太一個勁地發號施令:“把那兩個玩具放進中袋子裏,再把中袋子放進大袋子裏,三件並一件,多方便!聽話!聽話!”
我轉身看他們,老太太朝我一笑,指著大胡子為我們介紹:“這是麥克,我的BABY。”
我嚇一跳,原來那大胡子竟是她的兒子。那麼老的兒子,還要叫做BABY?
“你們玩了幾天?都玩些什麼啊!”我用問話掩飾自己的驚訝。
“我們不玩,隻用了3天,走走!”老太太一顫一顫地點著頭:“我老頭子早死了,兒子也好幾個孩子了。但這一次,我們誰都不帶,就母子兩個人。走走!走走!想想以前,我和先生牽著他來迪斯尼的時候。”歎了口氣,老太太突然又笑了,笑得好開心:“唉!人生如夢,我們重溫舊夢。”
小時候,我們心裏最重要的,就是“我”。我要“自己”玩,才有意思。
然後,我們長大了。有了朋友,有了另一半,要結伴玩,才有趣。
然後,有了孩子。年輕父母帶著孩子一起瘋、一起玩,多過癮!
然後,我們步入了中年,如果能牽個小的,帶個老的,一家三代,一起出遊,雖然拖拖拉拉,誰也走不快,但這種感覺,這種“成就感”,就是滿足。
再然後呢?
我們老了,玩不動了,隻能靜靜地看、慢慢地走,看年輕人奔跑跳躍,小孫子、小孫女又跳又叫,我們好像進入夢境,模模糊糊的,隻覺得好溫馨、好泰然。
緩慢地、緩慢地、緩慢的動作、緩慢的笑。然後,像逐漸停下的電影機般,是靜止的畫麵。
看笑容靜止在時空中,讓記憶裏的一切美好凝固。
生命真奇妙——
由年少輕狂時的“隻要我好”,到戀愛激情時的“隻要你好”,到拖家帶眷的“隻要他們好”。到有一天,把自己完全地遺忘。
那是多麼美好的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