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思想起隨風飄去的陳達(1 / 2)

林清玄

正值壯年的半身不遂的陳達,既無法從事勞動營生,也不得不丟下他的月琴,淪為恒春鎮公所中登記有案的一級貧民,依靠每月數百塊的微薄救濟金過活……

時間:1981年4月11日下午兩點多。

地點:屏東縣枋寮鄉楓港村屏鵝公路恒春線招呼站附近。

事件:準備搭乘台灣汽車公司恒春線班車返回恒春的老歌手陳達,穿著老舊的衣服,蹣跚地橫踱馬路,由鄭漢江駕駛的屏東客運80——1430號遊覽車自遠方疾馳而來,沒有看見老陳達正在過馬路,一聲碰撞,陳達倒地,氣息尚存,趕緊送往基督教醫院急救,再轉往恒春醫院搶救,在途中死亡,那碰撞的一刹那,台灣民謠界的瑰寶被撞碎,陳達優美的月琴弦歌聲成為絕響,陳達永永遠遠地逝去了,像一陣風飄去,隻留下滿地的涼意。

遺物:一把曾經響過舞台的月琴、一張單人床、一架黑白電視機、手提收錄音機,和幾張照片、一張唱片。

人:陳達,幼年孤苦到老,領了一輩子貧民救濟金,住過精神病院,享年76歲。

有人在耳邊操兵練劍

陳達死了,當天報道他的新聞還不到200字,可是那200字每個字都像一聲鑼,從街頭響到街尾,凡是關心民間藝術的人聽到這個消息,都是一聲歎息:呀!陳達死了?被車子撞死的!

真可惜!

仿佛陳達的一生就是幾個問號和驚歎號串聯起來的,他沉埋大半輩子,最後被發掘出來,在音樂的舞台上閃亮著民間音樂的金光,這道金光好像在詢問著:為什麼我埋沒這麼多年,你們把我挖掘出來,最後又拋棄了我?也好像在驚歎著:我唱的這麼樸實優美的歌為何沒有人再唱呢!

陳達自己也想過他的死,他晚年的時間時常懷疑有仇人要害死他,說:“有人天天在我耳邊操兵練劍。”他甚至認為:“我會被那個人害死呐!”他有時甚至於不敢睡在床上,而蝸居在濕陋的地上,怕被人從床下一劍刺穿,他每日生活在這種無邊無際的恐懼中——這是陳達自己設想的死法。

我也想過陳達的死,那是去年第一屆國際藝術節中國傳統之夜他來台北演唱的時候,75歲的陳達忘了帶假牙來台北,臉上的皺紋全疊了一疊又一疊的皺在一起,我覺得陳達真是蒼老了,好像隨時會枯槁成一團地化去。

由於陳達演唱民歌時,根本不知道有終場這一回事,他常唱得超過時間,我們設計了一種特別的落幕方式,讓他演唱時間到的時候,慢慢地把音響的聲音關小,幕緩緩地落下來,使陳達在眾人的目光中一點一點地隱去,使他的聲音一絲一絲在空間裏隨風遠逝。

那一次,陳達做了非常成功的演唱,也有了很完美的落幕方式,我坐在台下感動莫名,不知道為什麼就浮起了:“陳達應該這樣死去。”的念頭,因為我總是浪漫的想著藝術家的死,陳達如果是唱死在紀念館的舞台上,我們也許可以在他的悼詞上寫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那種冠冕堂皇的字句。

我們沒有機會,因為陳達是過馬路時被車撞死,死時甚至他那把背了一世的月琴都不在身邊,陳達想不到他的死,我們也想不到陳達會以這種方式死,那好像是老天一向對我們的嘲諷,總是預想不到的給我們開玩笑。

永遠唱不完的“思想起”和“四季春”

早年的陳達,就開始了他淒苦寂寞的日子,陳達和生長在日據時代老一輩的鄉人一樣,沒有受過教育,以前他曾和我談起他的幼年時代,他說他的祖母是個“番婆”,他有四分之一的山胞血統,而他身上也流淌著山地同胞愛引吭高歌的血液。

陳達有四個哥哥三個姊姊,但是他們很早就過世了,並沒有讓陳達留下多少印象,唯一留在他印象中的一個兄弟,是他的大哥,他大哥曾是村裏的民謠好手,很會唱喜慶的歌,頗受村人歡迎。陳達有許多歌是他大哥教的,包括他後來時常唱的“牛尾伴”——牛尾伴是一種清唱曲,鄉間用來祝賀女子出嫁或吃滿月酒的民謠。

除了他的大哥傳唱以外,小時候的陳達愛蹲在廟口前庭聽下工的農民唱歌自娛,他聽著聽著,默記了許多流行在鄉間的民謠,於是“在不知年歲的小時候”陳達已經學會了“四季春”、“思想起”、“五空小調”、“牛尾伴”等曲調,他在音樂方麵確實有一種天生的稟賦,加上他的善於聯想,取材現實事物,他不但保留了這些曲調,還豐富了民間歌謠的旋律,他的口中永遠有唱不完的“思想起”和“四季春”。

17歲的時候,陳達向鄰居老人學會了月琴,從此正式開始了他長達60年的吟唱生涯。

生長在南部農村的艱苦環境中,陳達並沒有怨尤,他最快樂的時光是每天村民下工回家,大夥兒聚在庭院或廟前唱歌、彈琴、吹笛、拉二胡。陳達自己說他拉一手好胡琴,可是因為胡琴不能拉出他要唱的歌,加上他39歲時患了半身不遂的病症,使他的左手不靈便,永遠放棄了二胡。

陳達的歌唱得不錯,很快地就成為鄉裏間著名的歌手,他四處唱歌換取微薄的歌資度日,但是唱歌到底無法維持生活,加上日據時代的皇民化運動,陳達的公開演唱遭到製止,他還曾因唱歌被關進警察局裏,這種種原因,使陳達不得不從事其他勞力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