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四季,他喝過酒總要下水去——水!這才是他的世界!我的那位表兄雖然很會遊泳,能一躍跳進急流的大水裏去,博得兩岸人的喝彩,但是較之這一位,我以為還要遜色。並不是他能躍進更凶險的波濤,或泳過更寬的河,卻是因為他能在水裏露出半截身,從從容容的行走,仿佛我們在路上似的。這在我已經是一種大驚奇了,何況他還一手拿著樹條編成的三角形的東西在水裏左搗一下,右搗一下,時時用腳趾頭捉起一條大魚,我常常看到他這樣捉了幾條活跳跳的魚,用柳條穿起來,唱著走回家去,以後讀耶穌在水麵上行走的故事也沒有我這樣驚喜佩服。那時我常想,能學到這套本領,真是無上的大喜悅;但是我總沒有機會向他領教這秘訣,直到現在我是還不免覺得惋惜的。
但是私自嚐試卻有過一回。我的同輩多半都歡喜戲水,能夠泳過小河,將頭沒在水裏很久的人並不在少數。一次我看他們泳了很遠,沒有人再向後望的時候,自己偷偷脫了衣走下水去。在離岸不過五尺遠,水深剛可及膝的地方,我一抬腿身子便隨著向後一倒,滿滿的灌了一口水。我的要學水裏行走的念頭早已駭跑,偷偷再走到岸頭時,對於那位私心佩服的人物,更是越想越覺得神秘了。
他也是善於製造花炮的,這更是一般孩子喜悅的源泉,所以在“悅人”方麵他也是一個值得感念的人。至於在水裏行走著用腳捕魚的事,我沒有看見別人作過,或者這隻是他用以“悅己”的妙法,沒有傳授給別人罷。現在他恐怕已經不在人世,我即使還想,也是無從領教的了。
還有一位常常引起我的驚異的人物,也是和水有關係的;不過他從來不下水,隻是蹲坐在水旁罷了。去高等小學時總要經過一個水塘,他常在對岸的樹蔭下,像一段枯樹,一動也不動的向水裏瞪著眼,我以為他是在那裏等著水鬼的。有時我們在這邊說笑,他就向我們抿嘴,瞪眼,搖手,我們也就靜靜的凝視,看可會有水鬼順著他所拿的竹竿跑上來。有一次我們大驚喜看他猛的一舉竿,以為是有鬼無疑了,——卻原來竿頭是一條活魚!若是釣出一位水鬼來,我並不至於那樣驚奇,因為那塘裏曾經淹死過兩個人,有鬼是誰都知道,誰都相信,誰都可以保證的;而且人人都說常蹲在那個塘岸上,汪老頭一定有一天要沒頂。人人都為他的生命擔心,但是每當日暮他總一手提著酒壺,一手提著幾條活魚,笑嘻嘻的從街上走過,使人對固定不移的死也難免漸漸懷疑起來了。
聽許多釣魚的小故事,愉快的度過炎長的夏日,是他給我的恩惠,要自行嚐試的心自然是有的,而且我也確乎到幾處可以垂釣的地方去過幾回,可惜——不過我還是不說明的好,有許多讀者一定要見笑的。我隻和幾位同情的朋友私下一說:用作魚餌的蚯蚓蠕動著的,是不是怪不好下手呢?
我有一位高小和中學同學的朋友C君,上了兩年大學之後,突然決定回到故鄉,不再出來了,我們當時很驚異。別後我們也不曾通過什麼消息,以後從別人聽說,他在鄉間唯一的消遣便是在溪邊垂釣,終日樂而不倦。我想他一定厭煩了都市的塵囂,得到此中的佳趣了,因為在鄉間過著簡單的生活,他比以前要健康而且快樂。對於垂釣,我是還懷著好感,想有機會一試的。C!莫要笑我上麵的自白,那是20年以前的事情了;那時候,你要記得,我們同是怕水鬼的好朋友,對於蚯蚓你也並不比我膽壯好多嗬。我想念童年的故鄉,願我能有一天和你在溪邊垂釣,同話舊日;我也願傾聽著你談釣魚經,像愉快的讀者IzaacWalton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