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

如同許許多多的明星名人一樣,“昨夜的星辰已然墜落”,能始終令一代代一茬茬的人記得住永遠崇拜的明星名人,經時間和人心的篩汰,往往所剩無多。

俗話說“成年父子如兄弟”,我長到20多歲時,同已年近60的父親之間,便應了這句話,形成了一種平等的關係,常似朋友般的聊天。父親有一回就跟我說,他年輕時,一度十分崇拜當時的一位電影女明星,我便截斷他的話頭,猜說一定是胡蝶,要不就是阮玲玉。就是直到如今,我也很為自己所知道的這樣一些明星名字而自豪。因為我生世晚,待到我能進電影院看電影時,胡蝶和阮玲玉的電影,早就沒得放映了,我的同齡人裏,那時能知道這樣兩個明星名字的人,大概已經很少;但父親對我所說的這兩位,卻都搖頭,他說他當年所崇拜的女明星,叫王漢倫,我便茫然了,甚至很唐突地說:“王漢倫是誰?怕是個二三流的演配角的女孩吧?”後來我讀了一些有關中國電影發展史的書籍文章,才知道王漢倫曾經一度紅豔耀眼到灼目的程度,那時代崇拜她的觀眾,又豈止我父親一人?

但如同許許多多的明星名人一樣,“昨夜的星辰已然墜落”,能始終令一代代一茬茬的人記得住永遠崇拜的明星名人,經時間和人心的篩汰,往往所剩無多。往昔的熱鬧和繁華,大都隨風而去,能夠在一本專業性的史書中留下幾行記載,或在一本並沒有多少人經常翻查的辭典中留下一個簡短的辭條,已屬不易,更多的,往往是湮滅無聞。父親青年時代崇拜過並以其銀幕造型儲留於父親頭腦中伴隨父親一生的影星王漢倫,已為我這下一代人所遺忘所輕視。這一小小的事實,常引出我對人世煙雲浮蕩散滅的深深惆悵。

遠了不敢說,至少在本世紀以來,藝壇明星社會名人對一個正處在青春躁動期的青年人,常常有著超越政治、經濟、社會、家庭的心理吸引力。“追星族”這個詞兒也許是近年來才有的,但“追星族”卻實實在在是“古已有之”,尤其是追舞台和熒屏之上的明星。我們略微翻閱一下有關的回憶錄和軼事輯,便可以發現無數的例證,像當年就有並非多麼闊綽的良家子弟,瘋了似地追蹤著要觀賞梅蘭芳的每一次演出;又比如當年的電影明星金焰,就不知道有多少青春玉女給他投寄過纏綿情書。但明星不斷地更迭著,“追星族”也不斷地重組著,社會生活不會真如枯井冰川,逝水日遙,新波旖旎,倘若有那追星者死心眼兒到星移而自僵,即形成某種“心理固置”,那就很容易自傷情感。倘若追星者竟錯把明星名人這社會共享之尤物,當作是可以個人獨專的物品,夢寐思念而外,還必欲據之而後快,例如男追星者死心眼兒地想真地親吻、擁抱乃至同那女明星共締鴛盟;女追星者死心眼兒地想讓那男明星以“白馬王子”的姿態把自己當作“灰姑娘”擁入懷中,嚴重的,便有可能因心理錯位而導致精神失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