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少年時代,住在北京錢糧胡同的一所大院之中。大院盡後頭,住著一家人,他們兄弟姐妹數人,都生長得體格健壯、相貌端正,記得二哥是飛行員,三哥是大學生,幾位姐妹,也都堪稱窈窕淑女,或名花有主,或前途燦爛,惟獨那位大哥,卻仍儲留家中同父母廝守,沒有職業,亦不能操持家務,他每日三餐以外,大多數時間,都隻是靜靜地坐在一隻小木櫃上發呆。我每當望見他時,總覺非常詫異。後來略大一些,聽家裏人議論,才知那位大哥少年時是個電影迷,凡當時能買到的電影類報刊及電影說明書,均搜羅備致,後來更迷戀上了一位女明星,朝思暮想,不能自己,曾寫去過無數情書,當然是泥牛入海,絕無半點反饋,也曾試圖尋機去同那女明星接觸,但都告失敗。據說他曾對家人說,哪怕在追求中讓那女明星當眾扇一記耳光,他不僅心甘情願,而且隻當是一回熱吻,但他就連那一記耳光或一次白眼也未曾獲得過,於是他便決心為那女明星而死。家人慌了,後來大概是隻好騙他,說那女明星終於知道了他那比山高比海深的戀情,決定息影後便來找他同締良緣,白頭偕老,勸他耐心等待。他這才放棄了自殺的念頭,但從此便日日放夜癡癡地等待起來,到我看到他時,他大約已等了二十多年,頭發全都花白。據說他每天所坐等的那隻小木櫃中,便是他所搜羅到的有關那女明星的全部畫報、畫頁和電影說明書及從街上買來的玉照。後來我家搬離了那個院子。關於後院大哥的這一人生景觀所帶給我的刺激和惆悵,深而細、強而稠。特別令我無限歎息的是,他所迷戀過的那位女明星,不僅早就如流星般倏忽消失,如今一本簡略點的電影史裏,簡直就撈不出半句議及她的內容,而一本有關的厚達三四百頁的辭書裏,也根本沒有她的辭條。
我們畢竟都生活在一個明星和名人高懸照耀的社會環境裏,賞星、崇星乃至於追星,本是不足為奇的心理,在青少年時期,甚至是一種不可抑製亦不必抑製的本能。但我們要注意,一不要心理固執,二不要想入非非,要懂得明星和名人是一種社會共享物,他或她是不可能成為我們一個不相幹的追星者所專有的,我們從對他們的欣賞、崇拜中,可以獲得教益,獲得美感,獲得怡悅,獲得聯想,卻幾乎絕對地沒有可能也沒有必要把我們的生命本體與他們的星體熔為一爐。
“追星族”,又稱“發燒友”,作為附入其中的一員,隻可隨風而舞,而不可隨“瘋”自焚,讓年輕的心靈在某一天終於成熟,終於不再發燒,讓狂熱的旋風吹過去吧,留下的,應是甜蜜的自嘲,和恰到好處的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