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向黎

讀過多少名言、格言,都是有智慧的,可是有哪一句比“真水無香”更寧和、透徹、充滿清氣?

在博物館裏,看見了一方清代的印,刻的是“真水無香”四個字。

我對文物、金石都全然無知,也不知道這是作者蔡仁的夫子自道,還是另有出處,可是無聲地念著這四個字,就覺得像在月圓之夜步入空庭,清朗月光在刹那間照遍了全身,浸透了肺腑。一時間有莫名的感動,很想說出來,可不知道對誰說、從何說起。

讀過多少名言、格言,都是有智慧的,可是有哪一句比“真水無香”更寧和、透徹、充滿清氣?那些名言、格言,往往是教人進取、催人奮鬥的,是有目標要去爭,而“真水無香”卻是沒有目標,也不爭,隻是一種境界:自然、平靜、清澈、淡漠無痕、空闊無邊。這才是大智慧啊。回來後把這幾個字翻來覆去地念,越發覺得深不可測。

讀一本隨筆,裏麵提到日本古典名著《徒然草》,正聽葉田謙好在裏麵說:追求金錢的人生是多麼愚蠢,追求地位和名聲同樣不智,無意中發現這樣的句子:“真人,無智,無德,無功,亦無名。這類真人的事跡,誰能知解,誰能傳揚?此非隱德守愚,而是本已超乎賢愚得失之境。”原來我想找的,在《徒然草》裏等著我呢,真人無所謂聰明,無所謂品德,無所謂建功立業,更無所謂聲名遠揚,難怪“名”字常和“虛”字相連,叫做了“虛名”,可是“禍”卻是“實禍”。而那些超越了賢愚得失之境的真人,我們是無從得知、無從了解的。

虛名、美名如同芳香,藉此我們才能了解一些古代的人中精華,但是那些真正大智大慧、超出塵俗的人,卻如同純淨的水,是沒有香氣的,更不會遠近飄揚。除非有福氣接觸到他們,否則我們永遠不知道人可以做到那樣的純潔和一清至骨。可是那樣的人,豈是我們可以得聞其名、得見其人的呢?我們可以仰慕、追隨的,無非還是有香之物、有名之人罷了。如果我們拒絕,那我們就沒有什麼可以仰慕、追隨的了,我們心裏的一個地方,隻能永遠是空的。

至於世上所有的建功立業,所有的功成名就,若不為財富、地位,總能說出一個“名”字—

—無非是想讓自己成為有香氣的水罷了。真水無香,我們一出發就走了反方向。可是我們不出發,也許本來就不是純淨的水,還不如求些香氣,掩了濁氣呢。要淡、要透徹,是要大本錢的,而且是與生俱來、不可強致的。想想真是讓人悲哀。

真水無香,說到這兒,話是說透了,卻也說到頭了。既是高山仰止的意思,也是人至察、水至清的意思。

忽又覺得奇怪,我怎麼會由“真水”想到“真人”的呢?細細再想,原來這不相關的兩處裏倒是藏著絕妙的一聯——上聯:“真水無香”,下聯:“真人無名”。其間時間和空間都跨越了很遠,真是遙遙相對,玄妙無限。

妙聯天成,可是該用什麼樣的紙和墨來寫才妥當,誰來寫才能傳出這幾個字的神韻?若有了那麼天衣無縫的一聯,誰又配在自己的住處掛它呢?恐怕任誰也要從身上生生逼出傖俗來的。那樣的話,豈不是風雅不得、反成禍害。有些話有些事,也許還是從來不知道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