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蓉

我隻是站在故鄉的土地上這樣開始思索起來的,所謂頓悟,大概也就隻能止於此了罷。

1989年的夏天,還鄉之前,台北一位同鄉好友拿了一件蒙古袍子給我,他說:“這是我前不久才從呼和浩特買回來的,是當地人穿的式樣。你要不要帶上?一到家就可穿起來?”

我微笑婉謝了他的好意。

其實,拿這件衣服和我後來在自己家鄉草原上穿的比起來,前者無論是色彩和樣式都已經含蓄和細致多了,應該算是城市人的品味。但是,初次見到,也難免震驚。受過多年美術專業訓練的我,真的無法忍受這樣傖俗濃豔的配合。即使我血源來自蒙古,即使我一直深愛著那塊陌生的土地,還是無法接受。

可是,當我終於踏上草原,有些感覺就開始改變了。

整片草原一望無際,天地間除了蒼空的藍、雲朵的白、青草的綠和遠處丘陵上一些土石的褐黃以及幾株雜樹的灰綠之外,就再也沒有其他任何任何的色彩了!

天似穹廬,籠罩四野,對我這初次還鄉的遊子來說,當然是極新極美的經驗。但是,在同時,我也開始察覺到了那種在單一與悠長的空間和時間裏所累積下來的疲倦,整個天地之間空蕩到沒有任何可以依附的慰藉。

在這個時候,我和身旁的親人所穿著的鮮紅、翠綠、金黃、寶藍的鑲著金邊的衣裳忽然變得非常必要了起來,所謂“頓悟”,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生的。

是在這個時候,我才明白了這樣的色彩在民族美學上的意義。在曠野裏,我們一無所有,那麼,請容許我用自己的色彩來感動和安慰我自己吧。生命在此,是明朗和溫暖的。在整個天與地之間,我用鮮豔奪目的色彩來宣告自己的存在,你看!我,我在這裏!

在有節慶的日子裏,從前的蒙古婦女更是用盡心力把自己妝扮起來。在“文化大革命”以前,每個婦女都有她的頭飾與珠寶,珊瑚、瑪瑙、鬆石、琥珀,還有銀製的項鏈與手鐲,凡是一切可以找得到的、可以串得起來的都拿出來掛在 身上。在無邊無際的大草原上,沒有任何燈火與牌樓,甚至也沒有一棵樹可以裝飾起來。所以,我就把自己妝扮成一棵開滿了花朵的美麗花樹,用自己的生命來裝飾這個難得的節慶,向你表示出我內心無法抑止的熱烈與歡欣,生命就是此時與此地,溫暖就在這裏,幸福與光耀也就在這裏,都是我們自己。

這樣一棵用珊瑚和瑪瑙打扮起來的開花的樹站在草原上,有哪一個蒙古男子不會一見傾心的呢?

蒙古話裏有個稱讚的語詞“霍樂唉!”就是可愛而又可憐的意思。這個民族其實早已知道,凡是可愛之處就必有可憐之因。美的定義在心中既然是溫暖、豐富、熱烈與飽滿,實在是緣於空間的太遼闊和時間的太悠長了啊!

而我,一個返鄉的遊子,也是要到了真正踏足於這塊土地之上的時候,才開始體會出在這些美的要求後麵藏著的憂愁與孤獨。

四十多年來,我不管是在東方還是西方,所接受的城市美學的要求總不外乎是脫俗與淡雅,在擁擠和困頓的文明都市裏,充塞著種種的幹擾。因此,越是所謂的高級知識分子,越是要求色彩與形象的淡出,幾乎要公認淡雅是一種美德,是生活上的必要了。仿佛隻有在這種寧靜與空白之處,才是我們可以稍稍喘息的角落。

就是我自己,這幾年來也一直嚷著美術教育應該也可以是一種“減少”的教育,讓生活裏多留空白,而如今,回頭望過去,這不就是生命的一種放棄與退讓嗎?一個社會到了不得如此的地步,確乎是在宣示著存在的虛妄與悲涼了。

原來,所謂的“美的標準”真的隻是不同時間與空間裏自訂的規則而已,依舊要從每一種生命的自體內發出,旁人無法改變分毫。我隻是站在故鄉的土地上這樣開始思索起來的,所謂頓悟,大概也就隻能止於此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