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從畫裏看現代人生(1 / 3)

樊籠

站在雕像前,我熱淚盈眶,懷中原來繽紛的鬱金香花束也在霎時失去了所有的顏色。

好懷念剛來台灣時那些竹籬編成的圍牆。

那個時候,我們與所有的鄰居之間,都隻隔了一道稀疏的竹籬,在院子裏的一切活動,大家都能看得到,孩子的粉紅衣裙,笑聲或者哭聲也都變得非常的親切熟悉。

可是,今天的我們,因為大家都如此,都要住在厚厚的磚牆裏,都要在玻璃窗外加上了粗糙的鐵窗;所以,在城市裏的居民,也不得不把自己緊緊地鎖在一個封閉的世界裏麵,“鄰居”已經跟著變成了一種冷硬的名詞,不再能給我們以任何與陽光、花香、孩子的笑聲有關聯的印象了。

不少的現代人就是這樣地把自己封鎖起來,無論是無可奈何或者心甘情願,有形或無形的樊籠永遠存在在我們周遭。在生活裏,人類還不斷地用各式各樣的條件來劃分界限,條件相關得越多,那界限便劃得越深,無形的牆也築得越厚。終於形成了一道不可跨越的鴻溝。

藝術家敏銳的心靈首先對這種現象起了反應,在很多現代繪畫與雕刻作品中,我們都可以感覺到這種人與樊籠之間的掙紮。

沙金(ZADKINE)在1943年作成一件題名為“女囚”的雕塑。女囚們的雙手伸出在堅硬冰冷的鐵檻之外,腳也正嚐試著邁出來;但是,這個雕像給人的最初的感覺,卻好像女囚的身體與鐵檻已經合而為一了。兩個女囚的麵部各異,但是都充盈著一種對自由的渴望,隻是,樊籠與赤裸的身體互相糾纏,暗示著這是一種自我的禁錮。

在沙金的作品裏,我們還可以看到掙紮與渴望的痕跡,而在玻維赫裏(PEVERELLI)的“自閉的人”裏,人與鐵檻完全溶合,在這張畫裏,給人一種靜止、退縮的感覺,樊籠已經不是從身外加入,而是從內部向外築成的了。

這張畫使我想起我的一個朋友,一個美麗安靜的愛爾蘭女孩,在夏日阿爾卑斯山仍有積雪的山穀裏,向我說的那一段話:“你知道,我有時候真想把自己封閉起來,能夠離人多遠就多遠,能夠藏入多深就多深。

不思不想,隻求外人能夠把我忘記。”

但是,在平常的生活裏,她是一個好像很能適應這個社會的女子,功課很好,能力很強,在大學裏一麵做助教,一麵修數學博士的學分,除了稍嫌安靜之外,並沒有任何異常的現象。

事實上也是,放眼我們周遭,很難看得出來哪些人是真正適合這個社會,而哪些人並不是。或者,我們可以說:所有的人都在努力使自己適應這個世界,努力扮演著社會分配給他的角色,有時候是自覺的,有時候卻是不自覺的。

在我們的周遭,有著無數的樊籠、無數的規則像森林一般豎立著,無數的界限像無數的門,人生永遠在等待與渴望之中,可是,開啟了一扇門之後,另外一扇門又呈現了出來。廖修平在他的版畫裏,曾有過一段時間,反複表現“門”這一個主題,想必是有他的深意吧。

這個世界對廿世紀的人來說,似乎充滿了門與樊籠,藝術家因此也無法不反映出這一種苦悶。

呐喊?不安

再安靜的湖水,也有洶湧不安的時候;再安靜的叢林,也有呼嘯怒吼的時刻。

安靜而絕望的人類,在遇到外來的強烈刺激,或內心情緒達到飽和時,也會忍受不住而發出來自心深處的呐喊。

在孟克(MUNCH)的作品裏,常常利用一些戰栗不安的線條,來加強畫麵的不穩定與狂熱的氣氛。在他那張“呐喊”裏,這種線條特別強烈,身後跟隨著兩個魅影似的陌生人,在橋上夕照的光暉中,畫中的主角雙手高舉,不得不大聲呼叫起來。畫家將他安排在右下角,麵對著他再無空隙,再無去路,而暮靄沉沉,他將何以自處?

在培根(BACON)的作品裏,也總有一種不安的感覺,他的人像雖然是一種故意的安排,人臉總在動態之中,模糊不清,使人覺得畫麵上的主角總是在向各個不同的方向窺視,不停的動,停不住的不安。

培根酷愛在黑色背景上刷下青灰色的鐵檻,在檻內的人張著嘴,似乎在發出無聲的呐喊。

叔本華在他的生存空虛說中這樣表示:“我們的生存,除了‘現在’漸漸消失外,再也沒有可供立腳的任何基礎;所以,生存的本質是以不斷的運動作為其形式。我們經常追求的‘安靜’,根本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們的生存,像走下陡坡的人一樣,一停下來就非倒下不可,隻有繼續前進,以維持不墜。它又像放在指頭上取得均衡的木棒一般,也如同運行不絕的遊星,遊星如停止運行,便立刻墜落在太空之中。——所以生存的形式是‘不安’。”

每次看到一些西方現代繪畫,我就常常很慶幸,我幸好是個東方人。

真的,在東方的思想體係裏,“安靜”是一種非常美好的感覺,就算是在運轉的宇宙裏,人類也應該可以為自己找到一個安靜的角落。我們中國的先哲給我們在這方麵已經做了很多成功的試探,不是東方人是不容易領會其中精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