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

據我推想,牛也許是戀慕著野生時代在山中的自由,所以不肯改去它的習慣的。

花台裏生出三枝扁豆秧來。我把它們移種到一塊空地上,並且用竹竿搭一個棚,以持植它們。每天清晨為它們整理枝葉,看它們欣欣向榮,自然發生一種興味。

那蔓好像一個觸手,具有可驚的攀緣力。但究竟因為不生眼睛,隻管盲目地向上發展,有時會鑽進竹竿的裂縫裏,回不出來,看了令人發笑。有時一根長條獨自脫離了棚,顫嫋地向空中伸展,好像一個摸不著壁的盲子,看了又很可憐。這等時候便需我去扶助。扶助了一個月之後,滿棚枝葉婆娑,棚下已堪納涼閑話。

有一天清晨,我發見豆棚上忽然有了大批的枯葉和許多軟垂的蔓,驚奇得很。仔細檢查,原來近地麵處一支總幹,被不知什麼東西傷害了。未曾全斷,但不絕如縷。根上的養分通不上去,凡屬這總幹的枝葉就全部枯萎,眼見得這一族快滅亡了。

這狀態非常淒慘,使我聯想起世間種種的不幸。

有一種椅子,使我不易忘記:那坐的地方,雕著一隻屁股的模子,中間還有一條凸起,坐時可把屁股精密地裝進模子中,好像澆塑石膏模型一般。

大抵中國式的器物,以形式為主,而用身體去遷就形式。故椅子的靠背與坐板成九十度角,衣服的袖子長過手指。西洋式的器物,則以身體的實用為主,形式即由實用產生。故縫西裝須量身體,剪刀柄上的兩個洞,也完全依照手指的橫斷麵的形狀而製造。那種有屁股模子的椅子,顯然是西洋風的產物。

但這已走到西洋風的極端,而且過分了。凡物過分必有流弊。像這種椅子,究竟不合實用,又不雅觀。我每次看見,常誤認它為一種刑具。

散步中,在靜僻的路旁的雜草間拾得一個很大的鑰匙。製造非常精致而堅牢,似是鞏固的大洋箱上的原配。不知從何人的手中因何緣而落在這雜草中的?我未被“路不拾遺”之化,又不耐坐在路旁等候失主的來尋;但也不願把這個東西藏進自己的袋裏去,就擎在手中走路,好像采得了一朵野花。

我因此想起《水滸》中五台山上挑酒擔者所唱的歌:“九裏山前作戰場,牧童拾得舊刀槍…

。”這兩句怪有意味。假如我做了那個牧童,拾得舊刀槍時定有無限的感慨:不知那刀槍的柄曾經受過誰人的驅使?那刀槍的尖曾經吃過誰人的血肉?又不知在它們的活動之下,曾經害死了多少人之性命。

也許我現在就同“牧童拾得舊刀槍”一樣。在這個大鑰匙塞在大洋箱的鍵孔中時的活動之下,也曾經害死過不少人的性命,亦未可知。

打開10年前堆塞著的一箱舊物來,一一檢視,每一件東西都告訴我一段舊事。

我仿佛看了一幕自己為主角的影戲。

結果從這裏麵取出一把油畫用的調色板刀,把其餘的照舊封閉了,塞在床底下。但我取出這調色板刀,並非想描油畫。是利用它來切芋艿,削蘿卜吃。

這原是十餘年前我在東京的舊貨攤上買來的。它也許曾經跟隨名貴的畫家,指揮高價的油畫顏料,製作出帝展一等獎的作品來博得沸騰的榮譽。現在叫它切芋艿,削蘿卜,真是委屈了它。但芋艿,蘿卜中所含的人生的滋味,也許比油畫中更為豐富,讓它嚐嚐吧。

十餘年前有一個時期流行用紫色的水寫字。買三五個銅板洋青蓮,可泡一大瓶紫水,隨時注入墨匣,有好久可用。我也用過一會,覺得這固然比磨墨簡便。但我用了不久就不用,我嫌它顏色不好,看久了令人厭倦。

後來大家漸漸不用,不久此風便熄。用不厭的,畢竟隻有黑和藍兩色:東洋人寫字用黑。黑由紅黃藍三原色等量混和而成,三原色具足時,使人起安定圓滿之感。因為世間一切色彩皆由三原色產生,故黑色中包含著世間一切色彩了。西洋人寫字用藍,藍色在三原色中為寒色,少刺激而沉靜,最可親近。故用以寫字,使人看了也不會厭倦。

紫色為紅藍兩色合成。三原色既不具足,而性又刺激,宜其不堪常用。但這正是提倡白話文的初期,紫色是一種蓬勃的象征,並非偶然的。

孩子們對於生活的興味都濃。而這個孩子特甚。

當他熱中於一種遊戲的時候,吃飯要叫到五六遍才來,吃了兩三口就走,遊戲中不得已出去小便,常常先放了半場,勒住褲腰,走回來參加一歇遊戲,再去放出後半場。看書發見一個疑問,立刻捧了書來找我,茅坑間裏也會找尋過來。得了解答,拔腳便走,常常把一隻拖鞋遺剩在我麵前的地上而去。直到走了七八步方才覺察,獨腳跳回來取鞋。他有幾個星期熱中於搭火車,幾個星期熱中於著象棋,又有幾個星期熱中於查《王雲五大詞典》,現在正熱中於捉蟋蟀。但凡事興味一過,便置之不問。無可熱中的時候,鎮日沒精打采,度日如年,口裏叫著“餓來!餓來!”其實他並不想吃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