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我畫一個人牽兩隻羊,畫了兩根繩子。有一位先生教我:“繩子隻要畫一根。牽了一隻羊,後麵的都會跟來。”我恍悟自己閱曆太少。後來留心觀察,看見果然:前頭牽了一隻羊走,後麵數十隻羊都會跟去。無論走向屠場,沒有一隻羊肯離群眾而另覓生路的。

後來看見鴨也如此。趕鴨的人把數百隻鴨放在河裏,不須用繩子係住,群鴨自能互相追隨,聚在一塊。上岸的時候,趕鴨的人隻要趕上一二隻,其餘的都會跟了上岸。無論在四通八達的港口,沒有一隻鴨肯離群眾而走自己的路的。

牧羊的和趕鴨的就利用它們這模仿性,以完成他們自己的事業。

每逢贖得一劑中國藥來,小孩們必然聚攏來看拆藥。每逢打開一小包,他們必然驚奇叫喊。有時一齊叫道:“啊!一包瓜子!”有時大家笑起來:“哈哈!四隻骰子!”有時驚奇得很:“咦!這是洋囝囝的頭發呢?”又有時嚇了一跳:“啊唷!許多老蟬!”……病人聽了這種叫聲,可以轉顰為笑。自笑為什麼生了病要吃瓜子,骰子,洋囝囝的頭發,或老蟬呢?看藥方也是病中的一種消遣。藥方前麵的脈理大都乏味;後麵的藥名卻怪有趣。這回我所服的,有一種叫做“知母”,有一種叫做“女貞”,名稱都很別致。還有“銀花”,“野薔薇”,好像新出版的書的名目。

吃外國藥沒有這種趣味。中國數千年來為世界神秘風雅之國,這特色在一劑藥裏也很顯明地表示著,來華考察的外國人,應該多吃幾劑中國藥回去。

《項脊軒記》裏歸熙甫描寫自己閉戶讀書之久,說“能以足音辨人”。我近來臥病之久,也能以足音辨人。房門外就是扶梯,人在扶梯上走上走下,我不但能辨別各人的足音,又能在一人的足音中辨別其所為何來。“這回是徐媽送藥來了?”果然。“這回是五官送報紙來了?”果然。

記得從前寓居在嘉興時,大門終日關閉。房屋進深,敲門不易聽見,故在門上裝一鈴索。來客拉索,裏麵的鈴響了,人便出來開門。但來客極稀,總是這幾個人,我聽慣了,也能以鈴聲辨人。有時一種頑童或閑人經過門口,由於手癢或奇妙的心理,無端把鈴索拉幾下就逃,開門的人白跑了好幾回;但以後不再上當了。因為我能辨別他們的鈴聲中含有倉皇的音調,便置之不理了。

盛夏的某晚,天氣大熱,而且奇悶。院子裏納涼的人,每人隔開數丈,默默地坐著搖扇。除了扇子的微音和偶發的呻吟聲以外,沒有別的聲響。大家被炎威壓迫得動彈不得,而且不知所雲了。

這沉悶的靜默繼續了約半小時之久。牆外的弄裏一個嘹亮清脆而有力的叫聲,忽然來打破這靜默:“今夜好熱!啊咦——好熱!”

院子裏的人不期地跟著他叫:“好熱!”接著便有人起來行動,或者起立,或者欠伸,似乎大家出了一口氣。炎威也似乎被這喊聲喝退了些。

十一

尊客降臨,我陪他們吃飯往往失禮。有的尊客吃起飯來慢得很:一粒一粒地數進口去。我則吃兩碗飯隻消五六分鍾,不能奉陪。

我吃飯快速的習慣,是小時在寄宿學校裏養成的。那校中功課很忙,飯後的時間要練習彈琴。我每餐連盥洗隻限十分鍾了事,養成了習慣。現在我早已出學校,可以無須如此了,但這習慣仍是不改。我常自比於牛的反芻:牛在山野中自由覓食,防猛獸迫害,先把草囫圇吞入胃中,回洞後再吐出來細細嚼食,養成了習慣。現在牛已被人關在家喂養,可以無須如此了,但這習慣仍是不改。

據我推想,牛也許是戀慕著野生時代在山中的自由,所以不肯改去它的習慣的。

十二

新點著一支香煙,吸了三四口,拿到痰盂上去敲煙灰。敲得重了些,雪白而長長的一支大美麗香煙翻落在痰盂中,“吱”地一聲叫,溺死在汙水裏了。

我向痰盂悵望,嗟歎了兩聲,似有“一失足成千古恨”之感。我覺得這比丟棄兩個銅板肉痛得多。因為香煙經過人工的製造,且直接有惠於我的生活。故我對於這東西本身自有感情,與價錢無關。兩角錢可買20包火柴。照理,丟掉兩角錢同焚去20包火柴一樣。但丟掉兩角錢不足深惜,而焚去20包火柴人都不忍心做。做了即使別人不說暴殄天物,自己也對不起火柴。

十三

一位開羊行的朋友為我談羊的話。據說他們行裏有一隻不殺的老羊,為它頗有功勞:他們在鄉下收羅了一群羊,要裝進船裏,運往上海去屠殺的時候,群羊往往不肯走上船去。他們便牽這老羊出來。老羊向群羊叫了幾聲,奮勇地走到河岸上,蹲身一跳,首先跳入船中。群羊看見老羊上船了,便大家模仿起來,爭先恐後地跳進船裏去。等到一群羊全部上船之後,他們便把老羊牽上岸來,仍舊送回棚裏。每次裝羊,必須央這老羊引導。老羊因有這點功勞,得保全自己的性命。

我想,這不殺的老羊,原來是該死的“羊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