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更進一步,我就要想到顏麵成構造的本質的問題。假定人是神造的,那麼神造人的時候,顏麵的創作是根據某種定理的,抑任意造出的? 即顏麵中的五官的形狀與位置的排法是必然的,抑偶然的?從生理上說來,也許是合於實用的原則的,例如眉生在眼上,可以保護眼;鼻生在口上,可以幫助味覺。但從造形上說來,不必一定,苟有別種便於實用的排列法,我們也可同樣地承認其為顏麵,而看出它的表情。各種動物的顏麵,是根據別種實用的原則而安排其形狀與位置的。但我們在動物的顏麵中,一樣可以看出表情,不過其臉上的筋肉大都不會動,所以遠不及人麵的表情的豐富而已。試仔細辨察狗的顏麵,可知各狗的相貌也各不相同。我們平常往往以“狗”的一個概念抹殺各狗的差別,難得有人尊重狗的個性,而費心辨察它們的相貌。這猶之我小時候初到上海,第一次看見西洋人,覺得麵孔個個一樣,紅頭巡捕尤其如此。——我的母親每年來上海一二次,看到西洋人總說“這個人又來了。”——

實則西洋人與印度人看我們,恐怕也是這樣。這全是黃白異種的原故,我們看日本人或朝鮮人就沒有這種感覺。這異種的範圍推廣起來,及於禽獸的時候,即可辨識禽獸的相貌。所以照我想來,人的顏麵的形狀與位置不一定要照現在的排法,不過偶然排成這樣而已。倘變換一種排法,同樣地有表情。隻因我們久已看慣了現在狀態的顏麵,故對於這種顏麵的表情,辨識力特別豐富又精細而已。

至於眼睛有特殊訓練的藝術家,尤其是畫家,就能推廣其對於顏麵表情的辨識力,而在自然界一切生物、無生物中看出種種的表情。“擬人化”的看法即由此而生。在桃花中看出笑顏,在蓮花中看出粉臉。又如德國理想派畫家Bocklin,其描寫波濤,曾畫一魔王追撲一弱女,以象征大波的吞沒小浪,這可謂“擬人化”的極致了。就是非畫家的普通人,倘能應用其對於顏麵的看法於一切自然界,也可看到物象表情。有一個小孩子曾經說:開蓋的鋼琴的相貌好像露出一口整齊而潔白的牙齒的某先生;墨水瓶的姿態像鄰家的肥胖的婦人。我歎佩這孩子的造形的敏感。孩子比大人,概念弱而直觀強,故所見更多擬人的印象,容易看見物象的真相。藝術家就是學習孩子們這種看法的。藝術家要在自然中看出生命,要在一草一木中發見自己,故必推廣其同情心,普及於一切自然,有情化一切自然。

這樣說來,不但顏麵有表情而已;無名的形狀,無意義的排列,在明者的眼中都有表情,與顏麵表情一樣的明顯而複雜。中國的書法便是其實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