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
1929年作。
我們兩人緊握雙手,宛如手中握住一件天知地知爾知我知宇宙間的大秘密。
按這是一篇極堪注意的社會速寫,敘述於1933年,一位受過相當教育兼有中等階級良心的人,在現在社會製度之下怎樣買牙刷的經驗。我想這篇,分該列入為Edward Bellamy名著“2000年之回顧”的一章。(是書已有人譯出在《生活周刊》陸續登過。)我們後代子孫恐怕不容易明白怎樣,他們的半開化的祖上在1930年之會能夠容許這種可笑的製度存在,而泰然自許為文明。也許在廣告術未甚發達的我國,有許多人未上過我所上的當,但在國外,此種經驗是中等階級所同有,而不定是普通中等階級所能覺悟的。但是我想,雖在我國,這種苦痛不久總會來的,因為廣告術已經逐漸發達了。
也許我應先敘述我何以有買牙刷的問題發生。幼時,不管有無牙刷,我是很快樂的。也記不清我幼時倒底用過牙刷沒有。這種問題,於幼童的世界是不算一回事,而且於西歐常在床上早餐的貴族階級也是不算一回事;隻有在知書識字一知半解的中等階級(無論何國),卻常常發生而很普遍。閑話休提,不管我幼時有沒有用過牙刷,我總是一直長大康健起來。我那時還不曾見過有刷毛不齊作犬牙狀而末加一簇長毛的“預防”牌(Prophylactic)衛生文明牙刷,所以不曾上當,而心中也未嚐有過絲毫的焦慮。如今才曉悟現代廣告的欺騙我輩讀書人,真要令人思之慨然,欲起而作一種社會革命了。
我得先聲明本篇的主旨,並不是叫人不可買牙刷,隻是說任何人應當可以用一角錢一支的牙刷刷淨他的牙齒,假定他用充量的水。這一點事都做不來,還能算是個男子嗎?Sinclair Lewis在他的傑作Arrowsmith,挖苦紐約某座基金極充足設備極富麗的醫學研究所(McGurke Institute),說凡是真正科學家,都可以把自己屋頂的小房充當做研究所;你給他幾根牙簽幾個玻璃管,他便可以研究發明起來。假定這句話不錯,(凡真正科學家都心中明白所言是實。)那末紐約醫學研究所的潔白磁盆及光亮奪目的儀器的用處,不過是使捐助基金的人自己得意,及使幾個不會發明不會創造的研究員自己解嘲吧?James Watt發明蒸汽機,先隻靠一隻茶壺。愛迪生少時發明就在一間後院的茅屋;Mrs.Stowe寫她的傑作Uncle Tom,Scabin是用包裹黃紙做稿紙;Franz Schubert做他的Hark Hark the Lark歌曲也是寫在信封後麵。是的,偉大的發明不會由基金充足設備富麗的McGurke Institute出來的。事實上,我的牙醫朋友已經偷偷的告訴我,據他的專門經驗而言,許多非買Prophylactic牙刷不可的有錢太太,根本就不懂得這牙刷的用法。這些有錢的太太們,正像李格(Stephen Leacock)所嘲謔的西方銀行家,出門避暑,想到釣魚,必另買一雙涉水的高皮靴,另做一件不怕風雨的大衣,買到一根值十幾元錢的,掛有轉輪的,科學式的漁竿去釣魚去。但是李格氏問,這些銀行家會釣上魚嗎?真正的漁人,你隻消給他一根竹竿,一條懸鉤,他總會釣得魚出來給你看。刷牙的道理也無過如此。
但是這些平常道理,是我經過3年苦心研究最適宜科學最衛生最文明的牙刷的經驗,才研究出來。上邊已經說過,我幼時是很快樂自在的。我並不要用牙刷,也不管牙刷上麵之彎形角度是否與我的齒沿的圓弧相合與否。直到在某校時候,認識一位校醫,才失了我天真的快樂。(這位校醫不久以前已經自殺。)他竟然告訴我:世上有這種毛病叫做齒齦膿腫,秘穴潰爛,文生博士病(Vincent,Sdisease)等。像一切中等階級,我一麵增加知識,一麵恐慌起來。他說世上毛病,什九是由牙齒不潔來的 。而且秘穴所生之毒質,如不及早覺察醫治,簡直可以傳入腦部,令人發狂——我簡直可以進瘋人院。從此以後,我便不複知平安快樂日子了,而從此我便開始研究最適宜最科學最文明最衛生的牙刷了。荏苒於今,已曆三載,到了今日,才一無所得,空手回來。
不讀書的人,總以為牙刷隻是一根刷子,而要使用方便功效起見,刷毛應該是整齊的,與毛刷,衣刷,靴刷相同,正如一隻椅子,總應該是四足齊平才合理,但是我生性有科學的好奇心,很注意有什麼新奇花樣。因為我正在尋求什麼新奇的牙刷,看見預防牌的刷毛不齊,呈犬牙狀,末端又有高起的一簇刷毛,遂引起我的注意,猶如我現在看見一隻三足短一足長的凳子,也會特別注意,我看見說明書,說這刷毛毛麵呈向內彎的形狀,與我齒沿向外彎的弧形相合,覺得很有道理,遂即刻決定“這是我最合理最科學的牙刷了”。那時我選定的,是一根刷柄向內彎30度的牙刷。過後也曾買過一支刷柄向外彎30度的牙刷,而並沒遇見什麼不測風雲。於是使我猜疑,也許不向外亦不向內彎的直的刷柄才是最合理化的牙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