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濃得化不開”(新加坡)(1 / 2)

徐誌摩

一種巧妙的敏銳的刺激,一種濃豔的警告,一種不是沒有美感的迷惑。

大雨點打上芭蕉有銅盤的聲音,怪。“紅心蕉”,多美的字麵,紅得濃得好。

要紅,要熱,要烈,就得濃,濃得化不開,樹膠似的才有意思。“我的心像芭蕉的心,紅…

…”不成!“緊緊的卷著,我的紅濃的芭蕉的心……”更不成。趁早別再謅什麼詩了。自然的變化,隻要你有眼,隨時隨地都是絕妙的詩。完全天生的。白做就不成。看這驟雨,這萬千雨點奔騰的氣勢,這迷蒙,這渲染,看這一小方草地生受這暴雨的侵淩,鞭打,針刺,腳踹,可憐的小草,無辜的……可是慢著,你說小草要是會說話,它們會嚷痛,會叫冤不?難說他們就愛這門兒——出其不意的,使蠻勁的,太急一些,當然,可這正見情熱,誰說這外表的凶狠不是變相的愛。有人就愛這急勁兒!

再說小草兒吃虧了沒有,讓急雨狼虎似的胡親了這一陣子?別說了,它們這才真漏著喜色哪,綠得發亮,綠得生油,綠得放光。它們這才樂哪!

嘸。一首淫詩。蕉心紅得濃,綠草綠成油。本來末,自然就是淫,它那從來不知厭滿的創化欲的表現還不是淫:淫,甚也。不說別的,這雨後的泥草間就是萬千小生物的胎宮,蚊蟲,甲蟲,長腳蟲,青跳蟲,慕光明的小生靈,人類的大敵。熱帶的自然更顯得濃厚,更顯得猖狂,更顯得淫,夜晚的星都顯得玲瓏些,像要向你說話半開的妙口似的。

可是這一個人耽在旅舍裏看雨,夠多淒涼。上街不知向哪兒轉,一隻熟臉都看不見,話都說不通,天又快黑,胡濕的地,你上哪兒去?得。“有孤王……”一個小聲音從廉楓的嗓子裏自己唱了出來。“坐至在梅……”怎麼了!哼起京調來了?一想著單身就轉著梅龍鎮,再轉就該是李鳳姐了吧,哼!好,從高超的詩思墮落到腐敗的戲腔!可是京戲也不一定是腐敗,何必一定得跟著現代人學勢利?正德皇帝在梅龍鎮上,林廉楓在新家坡。他有鳳姐,我——慚愧沒有。廉楓的眼前晃著舞台上鳳姐的倩影,曳著圍巾,托著盤,踩著蹺。“自幼兒”……去你的!可是這悶是真的。雨後的天黑得更快,黑影一幕幕的直蓋下來,麻雀兒都回家了。幹什麼好呢?有什麼可幹的?這叫做孤單的況味。這叫做悶。怪不得唐明皇在斜穀口聽著棧道中的雨聲難過,良心發見,想著玉環……我負了卿,負了卿…

…轉自憶荒塋,——嘸,又是戲!又不是戲迷,左哼右哼哼什麼的!出門吧。

廉楓跳上了一架廠車,也不向那帶回子帽的馬來人開口,就用手比了一個丟圈子的手勢。那馬來人完全了解,腦袋微微的一側,車就開了。焦桃片似的店房,黑芝麻長條餅似的街,野獸似的汽車,磕頭蟲似的人力車,長人似的樹,矮樹似的人。廉楓在急掣的車上快鏡似的收著模糊的影片,同時頂頭風刮得他本來梳整齊的分邊的頭發直向後衝,有幾根沾著他的眼皮癢癢的舐,掠上了又下來,怪難受的。這風可真涼爽。皮膚上,毛孔裏,哪兒都受用,像是在最溫柔的水波裏遊泳,做魚的快樂。氣流似乎是密一點,顯得沉。一隻疏蕩的胳膊壓在你的心窩上……確是有肉糜的氣息,濃得化不開。快,快,芭蕉的巨靈掌,椰子樹的旗頭,橡皮樹的白鼓眼,棕櫚樹的毛大腿,合歡樹的紅花痢,無花果樹的要飯腔,蹲著脖子,灣著臂膊……快,快:馬來人的花棚,中國人家的甏燈,西洋人家的牛奶瓶,回子的回子帽,一臉的黑花,活像一隻煨灶的貓……

車忽然停住在那有名的豬水潭的時候,廉楓快活的心輪轉得比車輪更顯得快,這一頓才把他從幻想裏鍤了回來。這時候旅困是完全叫風給刮散了。風也刮散了天空的雲,大狗星張著大眼霸占著東半天,獵夫隻看見兩隻腿,天馬也隻漏半身,吐魯士牛大哥隻翹著一支小尾。咦,居然有湖心亭。這是誰的主意?紅毛人都雅化了,唉。不壞,黃昏未死的紫曛,湖邊叢林的倒影,林樹間豔豔的紅燈,瘦玲玲的窄堤橋連通著湖亭。水麵上若無若有的漣漪,天頂幾顆疏散的星。真不壞。但他走上堤橋不到半路就發見那亭子裏一齒齒的把柄,原來這是為安量水表的,可這也將就,反正輪廓是一座湖亭,平湖秋月……嘸,有人在哪!這回他發見的是靠亭闌的一雙人影,本來是糊成一餅的,他一走近打攪了他們。“道歉,有擾清興,但我還不隻是一朵遊雲,慮俺作甚。”廉楓默誦著他戲白的念頭,粗粗望了望湖,轉身走了回去。“苟……”他坐上車起首想,但他記起了煙卷,忙著在風尖上劃火,下文如其有,也在他第一噴龍卷煙裏沒了。

廉楓回進旅店門仿佛又投進了昏沉的圈套。一陣熱,一陣煩,又壓上了他在晚涼中疏爽了來的心胸。他正想歎一口安命的氣走上樓去,他忽然感到一股彩流的襲擊從右首窗邊的桌座上飛驃了過來。一種巧妙的敏銳的刺激,一種濃豔的警告,一種不是沒有美感的迷惑。隻有在巴黎晦盲的市街上走進新派的畫店時,仿佛感到過相類的驚懼。一張佛拉明果的野景,一幅瑪提斯的窗景,或是佛朗次馬克的一方人頭馬麵。或是馬克夏高爾的一個賣菜老頭。可這是怎麼了,那窗邊又沒有掛什麼未來派的畫,廉楓最初感覺到的是一球大紅,像是火焰,其次是一片烏黑,墨晶似的濃,可又花須似的輕柔;再次是一流蜜,金漾漾的一瀉,再次是朱古律Chocolate,飽和著奶油最可口的朱古律。這些色感因為濃初來顯得淩亂,但瞬息間線條和輪廓的辨認籠住了色彩的蓬勃的波流。廉楓幽幽的喘了一口氣。“一個黑女人,什麼了!”可是多妖豔的一個黑女,這打扮真是絕了,藝術的手腕神化了天生的材料,好!烏黑的惺忪的是她的發,紅的是一邊鬢角上的插花,蜜色是她的玲巧的掛肩,朱古律是姑娘的肌膚的鮮豔,得兒朗打打,得兒鈴丁丁……廉楓停步在樓梯邊的欣賞不期然的流成了新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