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等到叮嚀一聲掛回聽筒,還我寂靜,正待接上斷緒,重新投入工作,鈴聲響處,第二個電話又來了。四個女兒加上一個太太,每人晚上四五個電話,催魂鈴聲便不絕於耳了。

像一個現代的殷洪喬,我成了五個女人的接線生。有時也想回對方一句“她不在”,或者幹脆把電話掛斷,又怕侵犯了人權,何況還是女權,在一票對五票的劣勢下,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絕望之餘,不禁悠然懷古,想沒有電話的時代,這世界多麼單純,家庭生活又多麼安靜,至少房門一關,外麵的世界就闖不進來了,哪像現代人的家裏,肘邊永遠伏著這麼一枚不定時的炸彈。那時候,要通消息,寫信便是。比起電話來,書信的好處太多了。首先,寫信閱信都安安靜靜,不像電話那麼吵人。其次,書信有耐性和長性,收到時不必即拆即讀,以後也可以隨時展閱,從容觀賞,不像電話那樣即呼即應,一問一答,咄咄逼人而來。“星期三有沒有空?”“那麼,星期四行不行?”這種事情必須當機立斷,沉吟不得,否則對方會認為你有意推托。相比之下,書信往還,中間有綠衣人或藍衣人作為緩衝,又有洪喬之誤周末之阻等等的借口,可以慢慢考慮,轉肘的空間寬得多了。書信之來,及門而止,然後便安詳地躺在信箱裏等你去取,哪像電話來時,登堂入室,直搗你的心髒,真是迅鈴不及掩耳。一日24

小時,除了更殘漏斷、英文所謂“小小時辰”之外,誰也抗拒不了那催魂鈴武斷而堅持的命令,無論你正做著什麼,都得立刻放下來,向它“交耳”。周公“一沐三握發,一飯三吐哺”,是為接天下之賢士,我們呢,是為接電話。誰沒有從浴室裏氣急敗壞地裸奔出來,一手提褲,一手去搶聽筒呢?豈料一聽之下,對方滿口日文,竟是錯了號碼。

電話動口,書信動手,其實寫信便見君子之風。我覺得還是老派的書信既古典又浪漫;古人“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的優雅形象不用說了,就連現代通信所見的郵差、郵筒、郵票、郵戳之類,也都有情有韻,動人心目。在高人雅士的手裏,書信成了絕佳的作品,進則可以輝照一代文壇,退則可以怡悅二三知己,所以中國人說它是“心聲之獻酬”,西洋人說它是“最溫柔的藝術”。但自電話普及之後,朋友之間要互酬心聲,久已勤於動口而懶於動手,眼看這種溫柔的藝術已經日漸沒落了。其實現代人寫的書信,甚至出於名家筆下的,也沒有多少夠得上“溫柔”兩字。

也許有人不服,認為現代人雖愛通話,卻也未必疏於通信,耶誕新年期間,人滿郵局信滿郵袋的景象,便是一大例證。其實這景象並不樂觀,因為年底的函件十之八九都不是寫信,隻是在印好的賀節詞下簽名而已。通信“現代化”之後,豈但過年過節,就連賀人結婚、生辰、生子,慰人入院、出院、喪親之類的場合也都有印好的公式卡片任你“填表”。“聽說你離婚了,是嗎?不要灰心,再接再勵,下一個一定美滿!”總有一天會出售這樣的慰問明信片的。所謂“最溫柔的藝術”,在電話普及、社交卡片泛濫的美國,是注定要沒落的了。

甚至連情書,“最溫柔的藝術”裏原應最溫柔的一種,怕也溫柔不起來了。梁實秋先生在《雅舍小品》裏說:“情人們隻有在不能喁喁私語時才要寫信。情書是一種緊急救濟。”他沒有料到電話愈來愈發達,情人情急的時候是打電話,不是寫情書,即使山長水遠,也可以兩頭相思一線貫通。以前的情人總不免“腸斷蕭娘一紙書”,若是“玉緘劄何由達”,就更加可憐了。現代的情人隻撥那小小的轉盤,不再向尺素之上去娓娓傾訴。麥克魯恒說得好:“消息端從媒介來”,現代情人的口頭盟誓,在十孔盤裏轉來轉去,鈴聲叮嚀一響,便已消失在虛空裏,怎能轉出偉大的愛情來呢?電話來得快,消失得也快,不像文字可以永垂後世,向一代代的癡頑去求印證。我想情書的時代是一去不返了,不要提亞伯拉德和哀綠綺思,即使近如徐誌摩和鬱達夫的多情,恐也難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