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的小朋友們還是逼著我來說謊(沒有話說而勉強說話便是謊)。知識,我不能給;要知識你們得請教教育家去,我這裏是沒有的。智慧,更沒有了:智慧是地獄裏的花果,能進地獄更能出地獄的才采得著智慧,不去地獄的便沒有智慧——我是沒有的。

我正發窘的時候,來了一個救星——就是我手裏這一小幅畫,等我來講道理給你們聽。這張畫是我的拜年片,一個朋友替我製的。你們看這個小孩子在海邊沙灘上獨自的玩,赤腳穿著草鞋,右手提著一枝花,使勁把它往沙裏栽,左手提著一把澆花的水壺,壺裏水點一滴滴的往下掉著。離著小孩不遠看得見海裏翻動著的波瀾。

你們看出了這畫的意思沒有?

在海砂裏種花。在海砂裏種花!那小孩這一番種花的熱心怕是白費的了。砂磧是養不活鮮花的,這幾點淡水是不能幫忙的;也許等不到小孩轉身,這一朵小花已經支不住陽光的逼迫,就得交卸他有限的生命,枯萎了去。況且那海水的浪頭也快打過來了,海浪衝來時不說這朵小小的花,就是大根的樹也怕站不住——所以這花落在海邊上是絕望的了,小孩這番力量準是白花的了。

你們一定很能明白這個意思。我的朋友是很聰明的,他拿這畫意來比我們一群呆子,樂意在白天裏做夢的呆子,滿心想在海砂裏種花的傻子。畫裏的小孩拿著有限的幾滴淡水想維持花的生命,我們一群夢人也想在現在比沙漠還要幹枯、比沙灘更沒有生命的社會裏,憑著最有限的力量,想下幾顆文藝與思想的種子,這不是一樣的絕望,一樣的傻?想在海砂裏種花,想在海砂裏種花,多可笑呀!但我的聰明的朋友說,這幅小小的畫裏的意思還不止此;諷刺不是她的目的。她要我們更深一層看。在我們看來海砂裏種花是傻氣,但在那小孩自己卻不覺得。他的思想是單純的,他的信仰也是單純的。他知道的是什麼?他知道花是可愛的,可愛的東西應得幫助他成長;他平常看見花草都是從地土裏長出來的,他看來海砂也隻是地,為什麼海砂裏不能長花他沒有想到,也不必想到,他就知道拿花來栽,拿水去澆,隻要那花在地上站直了他就歡喜,他就樂,他就會跳他的跳,唱他的唱,來讚美這美麗的生命,以後怎麼樣,海砂的性質,花的命運,他全管不著!我們知道小孩子們怎樣的崇拜自然,他的身體雖則小,他的靈魂卻是大著,他的衣服也許髒,他的心可是潔淨的。這裏還有一幅畫,這是自然的崇拜,你們看這孩子在月光下跪著拜一朵低頭的百合花,這時候他的心與月光一般的清潔,與花一般的美麗,與夜一般的安靜。我們可以知道到海邊上來種花那孩子的思想與這月下拜花的孩子的思想會得跪下的——單純,清潔,我們可以想象那一個孩子把花栽好了也是一樣來對著花膜拜祈禱——他能把花暫時栽了起來便是他的成功,此外以後怎麼樣不是他的事情了。

你們看這個象征不僅美,並且有力量;因為它告訴我們單純的信心是創作的泉源——這單純的爛漫的天真是最永久最有力量的東西,陽光燒不焦他,狂風吹不倒他,海水衝不了他,黑暗掩不了他——地麵上的花朵有被摧殘有消滅的時候,但小孩愛花種花這一點“真”卻有的是永久的生命。

我們來放遠一點看,我們現有的文化隻是人類在曆史上努力與犧牲的成績。為什麼人們肯努力肯犧牲?因為他們有天生的信心;他們的靈魂認識什麼是真什麼是善什麼是美,雖則他們的肉體與智識有時候會誘惑他們反著方向走路;但隻是他們認明一件事情是有永久價值的時候,他們就自然的會得興奮,不期然的自己犧牲,要在這忽忽變動的聲色的世界裏,贖出幾個永久不變的原則的憑證來。耶穌為什麼不怕上十字架?彌爾頓何以瞎了眼還要做詩,貝多芬何以聾了還要製音樂,米開朗其羅為什麼肯積受幾個月的潮濕不顧自己的皮肉與靴子連成一片的用心思,為的隻是要解決一個小小的美術問題?為什麼永遠有人到冰洋盡頭雪山頂上去探險?為什麼科學家肯在顯微鏡底下或是數目字中間研究一般人眼看不到心想不通的道理消磨他一生的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