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淑俠
我想,一個人在臨終之前捫心自問,敢說:“我做過了,我盡了能盡的力”便也算不虛此生了。
我們的朋友魯狄突然出車禍當場身亡。
生與死的距離照說離得很遠,在正常的情況下,要經過一段漫長的人生之路,這條路少說也得走上五六十年,有的竟要走上八九十年,然而在某些時候,距離又出乎意料的近,近得隻消一秒鍾便到盡頭,魯狄就是個例子。他的五十餘年生涯,春風得意,快樂、能幹、富有,樣樣不缺,從他身上隻能看到生的美妙和趣味,一點也嗅不到死的威脅和陰影。可是像這樣的一個人,居然也在一秒鍾之內就跨過了生死的界線。刹那之間,他便拋棄了人間,人間的一切也不再屬於他。世界還在生生不息的向前去,人們還是照樣的過著日子,風在輕拂花在怒放,對於死去的人都無意義了。
人活著是生命,是人,死去便是遺骸,是無物,而這正是人生空虛無奈之處。明知如此,明知人人都會走上被人世拋棄,化為無物的一步,人還是毫無保留地熱愛著生命,也都活得那麼有勁,那麼積極,還要世世代代地製造生命。新的生命長成,也活得那麼有勁,也要做些什麼,也要創造新的生命,到後來也要衰老,也要從人群中隱沒,消逝。然後新的生命再誕生,舊的生命再死亡,人類的進化史,便是在生生死死地綿綿不息中寫下來的。
說穿了,生與死原是自然現象,自然得和白天與黑夜的輪轉交替一樣。看穿了,也許會領悟到:生既不值得欣喜,死亦無需乎那麼傷痛,世間沒有一個人能夠完全控製自己的生命,如果上蒼命他死亡,他便無法再駐足於萬裏紅塵的人寰。人的不能抵抗死的征服,就像當初不能拒絕生的機運一樣。在全無意識中,我們來到這熙熙攘攘的人間,做生存的搏鬥,在萬般無奈中,我們又得拋開所經營的一切,歸於虛無。人生的悲劇性似乎先天就注定了,最智慧最強力的人也無法改變絲毫。這也就難怪,釋伽牟尼為什麼要麵壁18年,最後悟出了道理的四大皆空。耶穌憐憫絕望的世人,指引他們去天堂之路,哲學家們用睿智巨眼,洞澈了生命的真實麵貌,要高呼“荒謬”了。
生而注定死,有而化為無,明知是空,還要求取,說來像似荒謬不經,特別是那些力爭上遊,拚著命也要在有限的時空之內做些什麼留下些什麼的人,常會使看穿人生的人竊笑,覺得那純然是空忙瞎忙白忙,到了後來反正你拿不去也帶不走,而且人生一共那麼短短的幾十年,將如過眼煙雲,為什麼不過一天算一天,而去辛辛苦苦的忙碌,工作,求取?
在20世紀混亂的世情中,懷著這種頹廢心態的人非常普遍,而事實上,如果以每一個人為一個生命的話,我們的確看不出活在世上有多大的前途,難免有徒勞一場的空虛這感。彌補這個缺陷的,是我們有愛,愛我們周圍相識與不相識的人,愛人類社會的整體。因為我們希望社會更進化,人類的生活過得更好,我們所愛的更平安幸福。所以我們常常在明知未見得能享受到成果的情況下,心甘情願的獻出力量,努力的去做。舊的一代倒下去了,新的一代又跟上來了,前仆後繼,新陳代謝,生生死死,世界便在不停的薪火中相傳更臻於至美之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