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注視著自己的空杯子,藥力令他覺得裏麵一圈圈的咖啡印都在震動。右旋安非他命在他脊髓中奔流,他似乎能看到暗沉的棕色油漆桌麵上無數細小劃痕產生的經過。茶館的裝潢風格來自上個世紀,糅合了傳統日式風格和蒼白的米蘭塑料風格,隻是每樣東西似乎都覆蓋著一層細微的薄膜,似乎所有曾經光亮過的鏡麵和塑料表麵都遭受過百萬顧客蹂躪,籠罩上一種永遠擦不去的東西。
“嘿,凱斯,好兄弟”
他抬起頭,看見煙熏妝下一雙灰色的眼睛。她穿著一身褪色的法國太空工作服和一雙嶄新的白色運動鞋。
“我一直在找你,老兄。”她坐到他的對麵,用手肘支著桌子。那件藍色的拉鏈衣服肩膀處已經裂開,他不由自主地在她胳膊上搜尋毒品貼或針頭留下的記號。“要抽煙嗎?”
她從手腕上的口袋裏掏出一包皺巴巴的頤和園過濾嘴香煙,遞給他一支。他接了過來,她用一隻紅色塑料管替他點燃。“你睡得還好嗎,凱斯?看起來挺累的。”她的口音來自斯普羅爾南部,靠近亞特蘭大方向,眼睛下麵的肌膚帶著一種病態的蒼白,但仍光滑而飽滿。她才不過二十歲,但疼痛所造就的細紋已刻入她的嘴角,不再消失。她的黑發梳到後麵,用一條花絲帶紮起來,絲帶上的圖案好像一幅微電路圖,又像是張城市地圖。
“記得吃藥時就睡不好。”說這話的時候,一股清晰的渴望向他襲來,欲望與孤獨全在安非他命的波長上奔襲。他想起她肌膚的味道,想起港口邊那黑暗酷熱的房間裏,她的手指是如何扣住他的後腰。
都是肉體,他想,都是肉欲。
“魏之,”她眯起眼睛說,“他想要打穿你的臉。”她點著了自己的煙。
“誰說的?拉孜?你跟拉孜聊過?”
“不是。莫娜說的。她的新男人是魏之的人。”
“我欠他的錢還不夠多。再說做掉了我,他也拿不到錢。”他聳聳肩。
“欠他錢的人太多了,凱斯,你也許就被樹個典型。說真的,你最好小心點。”
“成。你怎樣,琳達?你有地方睡覺嗎?”
“睡覺?”她搖搖頭。“當然了,凱斯。”她向他靠過來,身體開始顫抖,臉上布滿汗珠。
“給。”他一邊說一邊在風衣口袋裏掏摸,找到一張皺巴巴的五十塊紙幣,下意識地在桌下抹平了折成四折,然後才遞給她。
“你用得著這錢,親愛的。你最好把它交給魏之。”她的灰色眼睛裏有種他從未見過,也看不明白的東西。
“我欠魏之的比這多太多了。拿走吧,我還能來錢。”他一邊張嘴說瞎話,一邊看著他的新日元落進一個拉鏈口袋裏。
“凱斯,你掙到錢就趕緊去找魏之。”
“再見了,琳達。”他站起身來。
“好。”她的兩邊眼仁下麵都露出一毫米的眼白。三白眼。“你小心點,老兄。”
他點點頭,匆匆離去。
塑料門在身後關上那一刹那,他回過頭,看見她的眼睛,映在紅色霓虹的籠中。
仁清街的周五夜。
他路過燒烤店,按摩房,一家叫作“美麗女孩”的連鎖咖啡店,一家電子音樂震天響的遊戲廳。他給一個穿著深色套裝的上班族讓路,看見那人右手背上紋著三菱基因技術公司的標誌。
那標誌是真的嗎?他想,如果是真的,這人有麻煩了;如果不是,就算他活該。三菱基因公司的高層人員體內植有高級微處理器,能夠監控血流中誘變劑的水平。在“夜之城”裏,這樣的裝備能讓你招搖一把,直接招搖到地下診所裏去。
那上班族是個日本人,但仁清街上的大潮還是老外。群群水手從港口那邊湧來,緊張的單身遊客在這裏尋獵旅行書沒有寫的快樂,斯普羅爾的惡徒們在這裏招搖展示他們身上的植入體,還有十幾種各有差別的混混,全都在這街道上摩肩接踵,欲望與交易在暗地裏湧動。
有很多種理論解釋千葉城為何會容忍仁清街這樣一塊“飛地”,凱斯傾向於相信這是日本黑道保留下來的曆史園區,用以緬懷他們的卑微起源。不過他覺得另一種說法也有些道理:飛速發展的技術必須要有無法無天的地方才能發揮功用,“夜之城”的存在與它的居民無關,隻是為了技術本身所特地留出的一片無人監管區。
他仰望燈火,想起琳達的話。魏之真的會拿他殺雞儆猴嗎?好像沒什麼道理,不過他們都說,魏之這種主營違禁生物製品的人一定很瘋狂。
但是琳達說魏之要他死。凱斯對於仁清街交易動力學的主要看法,就是買家和賣家其實都用不著他,但又需要一個惡人,中間人便承擔了這個任務。凱斯在“夜之城”的罪惡生態係統裏,靠著謊言與背叛給自己圈出了一小塊不大牢靠的生態位,混得一夜是一夜。如今他隱約知道自己岌岌可危,反而感覺到一種奇怪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