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爺,你以為那是神嗎?”
“我以為神之一字我們如果還想望把它保存下去,認為值得保存下去,當然那些地方是和神性最接近的。神的對麵原是所謂人類的宗教情緒,人類若能把‘科學’當成宗教情緒的尾閭,長足進步是必然的。不幸之至卻是人類選上了‘政治’寄托他們的宗教情緒,即在征服自然努力中,也為的是找尋原料完成政治上所信仰的勝利!因此有革命,繼續戰爭和屠殺,他的代價是人命和物力不可衡量的損失,它的所得是自私與愚昧的擴張,是複古,政體也由民主式的自由競爭而恢複專製壟斷。這不幸假若還必需找個負責者,我認為目前一般人認為偉大人物都應當負一點責。因為這些人思索一切,反抗一切,卻不敢思索這個問題,也不敢反抗這個現象。”
城裏客人說:“真是的!目前的人崇拜政治上的偉人,不過是偶像崇拜情緒之轉變。”
總爺說:“這種崇拜當然也有好處,因為在人方麵建造神性,它可以推陳出新,修正一切製度的謬誤和習慣的惰性,對一個民族而言未嚐不是好事。但它最大限度也必然終止於民族主義,再向前就不可能。所以談世界大同,一句空話。原因是征服自然的應分得到的崇敬,給世界上野心家全搶去了。挽救它唯一辦法是哲學之再造,引導人類觀念轉移。若求永生,應了解自然和征服自然,不是征服另一種族或消滅另一種族。”
一顆流星在眼前劃空而下,消失在虛無裏。城裏客人說:“總爺你說的話我完全同意!可是還是讓我們在比較近一點的天地內看看吧。改造人類觀念的事正如改造銀河係統,大不容易!”
王杉堡的主人知道他朋友的意思,轉移了他的口氣:
“老師,慢慢的來!你看過了我們這裏的還願,人和自然的默契。過些日子還可上山去看打大蟲,到時將告給你另外一件事,就是人和獸的爭鬥。你在城市裏看慣了河南人玩狗熊,弄猴子,不妨來看看這裏人和獸在山中情景。沒有詩,不是畫,倒還壯麗!”
照習慣下大圍得在十月以後,因此總爺邀請他的朋友在鄉下多住些日子,等待獵虎時上山去看看。且允許向獵戶把那虎皮購來,贈給他朋友作為紀念。
因為露水太重,且常有長蛇橫路,總爺明白這兩件東西對於他的朋友都不大受用,勸他上了馬。兩人將入堡砦時,天忽轉黑,將近天明那一陣黑。等到回歸住處,盥洗一過,重新躺進那細麻布帳子裏閉上眼睛時,天已大明了。
城裏的客人心裏迷迷胡胡,似乎先前一時歌聲火燎都異樣鮮明的留在印象上,弄不分明這一夜看到的究竟是敬神還是演戲。
他想,怎不見栗林中那女孩子?他有點希奇。他又想,天上星子移動雖極快,一秒鍾跑十裏或五十裏,但距離我們這個人住的世界實在太遠,所以我們要尋找它時,倒容易發現。人和人相處太近,雖不移動也多間阻;一堵牆或一個山就隔開了,所以一切碰頭都近於偶然,不可把握的偶然。……他嘴角釀著微笑,被過度疲倦所征服,睡著了。
《神之再現》發表於1937年7月1日《文學雜誌》第1卷第3期。署名沈從文。
後又以《橙魘》為篇名發表於1946年1月15日《時與潮文藝》第5卷第4期和1946年8月《春秋》第3卷第2期。署名均為沈從文。
現據《文學雜誌》文本編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