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兄弟——陳麒淩(2 / 3)

“我不想連累你——”他搬著貨箱,看她麻利地貼著不幹膠。

“一條繩的兩隻螞蚱不就是連著累的嗎?”她戲謔地,卻語氣輕鬆。

那是很累的活兒,兩千箱貨,兩千次重複枯燥地抬手低頭,深夜兩點多才完工,她累了,敲著後頸,捶腰,張開兩掌看看,貼膠紙的滿手灰黑髒,她皺眉。

整晚他都在不安,他想,隨便她罵幾句吧,或者埋怨幾句也行。

誰知她突然笑了:“我得謝天謝地呢。”

“什麼?”

“幸好貨還沒上船,能救得回來。”

“我的錯,該批評、該扣錢的我都認。”

“少來了,你是我見過的失誤含量最低的新手。”隨即又笑著補道,“這句不是調戲,是表揚哦。”

走出門,春寒細細,淩晨街邊寂寥,遠遠卻見一蓬炭火。

喻華歡聲指道:“烤肉串!那邊是不是烤肉串啊兄弟!”

楊川說:“是啊。”

“你帶錢包了嗎?”

“帶了。”

“錢包裏有錢嗎?”

“有啊。”

喻華瞪他:“那你幹嗎不請我吃?”

他笑著說:“好。”

好像她的心情因烤肉串變得特別好,黑冷的街頭,暖紅的炭火,暗暗地映著她的笑靨。她吃烤肉串的樣子就是個小姑娘,在小學校門口隨便能見到的小姑娘神態,又著急又嬌憨,那心思是很單純的,輕易就歡天喜地了。

走的時候,楊川打包了四串,小心地抓在手裏。

喻華很伶俐:“給玫玫的?”

“嗯,不過她可能睡了。”

“睡了還打包,過夜就不好吃了。”

“我是怕她會醒,醒的時候突然想吃什麼東西,當然她要是不醒就不用吃了。”楊川覺得自己很囉唆。

喻華笑笑,片刻才說:“玫玫真幸福。”

05

其實細細回想,寫在紙上的那次,算不算呢?

喻華有個客戶是伊朗的采購商,那年秋天來看廠,因為這次采購的電腦桌量比較大,原來的工廠應付不來,恰好楊川有個朋友阿章開了間家具廠,他好心幫人,就極力推薦給喻華。

當時喻華就說:“其實做熟人的生意很冒險。”

楊川不解:“這是雙贏啊,采購商需要貨源,阿章的廠需要訂單。”

喻華看看他:“你信他們嗎?”

楊川笑了:“當然信了,我們從小玩到大的,他人很好的。”

喻華不笑:“我不管他好不好,反正我信的是你。”

開始挺順利的,談判、下訂單、簽協議,喻華出手總是不同凡響,伊朗采購商跟阿章的家具廠簽了五年的協議,每個月三個訂單。阿章的廠第一次接外單,一家老小上上下下高興得不行,天天打電話要請楊川和喻華吃飯,喻華不去,淡淡道:“吃個飯就熟了,熟人開口要錢,就難了。”

阿章的電話後來就少了,少到沒有了,甚至楊川打過去也不接,一次又一次地不接。

楊川很信他,一起玩大的朋友,阿章的爸媽兄姐也親如自己的家人。先前喻華因為他的麵子,有意把傭金壓低了許多,平常都是按總金額的3%,這次隻在單價的基礎上每張加10元,當時阿章的媽媽還感動得要命,摟著喻華的肩膀說:“我們不會讓你白辛苦的,這麼年輕的女孩子到處跑真挺不容易的。”

眼看支付的時間一拖再拖,他才開始擔心,卻又在喻華麵前幫阿章找借口,會計出差啊,趕訂單很忙啊,資金周轉不開啊,他心眼實,哪裏會說什麼圓溜溜的謊,幸好喻華也不懷疑,每次隻說:“行啊,沒關係。”

他厚著臉皮、硬著頭皮,終於有一晚在阿章家裏攤了牌。這個他從小就玩到大的朋友,開口就歎氣:“哥們兒啊,不是不想給你們傭金,而是這個單我們根本就沒利潤啊,你看這一大家子都靠我,我爸媽想去歐洲玩一趟都舍不得,他媽的什麼都漲價,工人天天要加薪,這日子還要不要人活!”

他什麼也沒說,出了門,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走了大半夜。

第二天上班,楊川卻是興衝衝的模樣,把一個厚厚的信封放在喻華麵前:“2000套,每套10元,你數數對不對,阿章他們特別感謝你,總想請你出來吃飯。”

喻華瞥了他一眼:“你那份呢?”

楊川笑:“我也有,不過你的功勞最大,應該拿多些,上次阿章媽都說了,不能讓你白辛苦。”

喻華笑了一聲:“出手真大方。”

楊川說:“那當然了,他們一家人都很好的。”

喻華還是笑:“這麼好的人,那今晚就一起吃頓飯吧,邀請了那麼久,錢也到手了,不去多不好啊。”

楊川咿哦著,喻華臉色一變:“明明是個老實人,何必難為自己幹這些!”

他很尷尬,又忽然難過起來。是的,自己是個老實人,沒用,一個老老實實被自己朋友捉弄的人。

“你沒和他簽書麵協議是不是,你不好意思仗著和他從小玩到大的情義是不是?”

“是。”他頹然地答。

“沒關係,你早晚會學到這課。”喻華的聲音和緩而冷峻,“好吧,現在你讓開,我要出手,我要讓他們知道,背信棄義就別想在這條道上混。”

楊川急忙阻攔:“喻華,算了,真的,算了吧。”

他停了一會兒:“二十幾年的朋友,畢竟。算了吧。”

喻華生氣了,她拍了下桌子,那是她罵人前的習慣動作,他等著,可是她咬著嘴唇,刷地坐下去,扯過一張紙飛快寫起來。

“看吧!”她把紙拍在他手上。

滿紙都是潦草的英文,他辨認得很吃力,卻不料喻華忽地反手奪回,撕個粉碎扔進廢紙簍。

“那是什麼,我還沒看清——”

“罵你的。”喻華恨恨地,卻又莞爾一笑,“算了,信封拿回去,買房子的錢是吧,小心玫玫知道了。”

“她知道,沒關係,反正買房子還差好多呢。你收下,真的,這是你該得的,你別管怎麼來的。”

“不要!”

“你不要這錢,那我,我就沒臉在這兒幹了。”他雖然笑著,但是語氣裏的倔強她聽得出來。

“好啊。”喻華一笑,把信封放進包裏,“那我就要了。”

06

那段時間楊川很灰心。

特別懷疑自己,還有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那些堅持是否可笑,那些努力有沒有用,那些相信會不會很傻。他甚至懷疑自己回來得對不對,他有能力給玫玫幸福的生活嗎,他憑什麼給她安全感呢,玫玫媽問他什麼時候才能買套房子,他都給不出個準確的時間。

懷疑的人不止他自己。有次運氣好接了個大單,是個非常重要的美國客戶,楊川心情自然是興奮又忐忑,開始計劃如何如何。哪想到下午就有人通知,上頭怕他出錯,這單子要換個經驗足的人來跟,必須保證百分之百穩妥,重要嘛。

也說不上失落,好像該預料到不是嗎?把客戶資料交還經理的時候,他還很懂事地笑了笑。

誰知晚上喻華打電話來:“確定了,讓你跟!那個美國客戶。”她似乎剛爬完樓梯,還喘著氣。

“我不行,經理說了,要換個經驗足的人。”

“你當然行,我知道!”她很急、很大聲地在話筒裏說。

“你聽到嗎,楊川?你行!”她給他打氣。

他久久無言。

“知道我是誰嗎?我是外貿界的金牌業務員,我是外銷部女超人,我入行快五年了,我的客戶遍及五大洲,我做成的訂單過億!你說我怎麼牛的人怎麼可能會看錯人?!”她開始咯咯地笑了,“兄弟,你肯定行!”

後來才得知,這個訂單喻華是怎麼爭來的。從東北出差回來,下了飛機直奔外銷部經理室,拖著拉箱,身上還穿著北方零下二十幾攝氏度天氣的羽絨服,也不管經理在和誰誰誰談什麼什麼,桌子一拍,直截了當:“那是我最好的搭檔,你不信他,就是不信我,你不讓他幹,我也立馬不幹。”

他不怕人家負他、害他,他隻怕這樣赤忱地信他。

就為了她這句話,真是豁出命去幹。正是用工忙的時節,他一家一家去找加工戶,全城二百多家大廠小廠他都走遍,從早到晚泡在廠裏,幾千箱貨都要開箱一件一件親自驗檢。一件一件地經過他的手,那些冰涼的器械仿佛在他手心裏有了溫度和生命,百分之百地穩妥。

那個月他整整瘦了九斤。

順利出貨那天,喻華笑著抬起右掌,他會意,響亮地與她相擊。她的手掌小而柔軟,力道卻不小,開始的時候他隻是虛虛碰一下,喻華不樂意了,她說有誠意的擊掌相慶必須驚天動地排山倒海。

後來,這成了他們默契的動作,開心時是,流淚時也是。

其實,他不是輕易掉淚的人,男人嘛,總要扛得住。

有天晚上陪喻華見日本客戶,喝酒是免不了的,楊川怕喻華受不住,搶著幫她喝了幾杯,客戶有心為難,白酒洋酒混了幾種灌他,便大醉了。後來怎麼散的,記不清了,隻知道自己少有地話多,怨婦似的,舌頭都打結了還要嘮嘮叨叨,說大學時代的夢想,說夢想的泡泡,笑自己的天真愚蠢,卻又不想改變,說前途的縹緲,再擦眼睛也看不清的前程;說去加工廠跟單,整天賠笑賠小心賠時間,連個普工的窩囊氣都得咬著牙受;說買房子不夠錢,房價總在漲,玫玫的媽媽不給好臉,自己什麼委屈都得忍著,怕玫玫知道了又擔心又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