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憋了,喘不上氣來,要張大嘴巴來呼吸。
喻華靜靜地聽著,擰了方熱毛巾細細擦他的臉:“哭一場吧,你不用永遠都那麼強,哭出來就好了。”
他沒哭,倒是吐了喻華一身,想來真是狼狽不堪,還好她不計較,又像是渾然忘了,以後也沒提過,卻在他要交房貸首期的時候,晚上約他出來,隨隨便便塞了五萬給他:“本來就是你的,現在正好還你。”
“怎麼會?”楊川驚詫。
“上次你自掏腰包給我那兩萬啊,到我錢包裏就繁衍生息成了五萬,告訴你啊,我的錢包是個聚寶盆,錢會越變越多,比股市還多。”她笑嘻嘻地說。
楊川堅決不要,他說自己的事情自己能搞定,她的錢賺得也不容易,他心領就是,推來推去地,喻華突然惱了:“我不缺錢!一年上百多張單我數錢都數不過來!我缺的是一個能讓我信的人!你知道不知道,讓我第一眼就知道他是值得信的值得一輩子全心全意信的人!”
她喊著,聲音有些異樣,卻突然背過身去,用狠狠的語氣說:“你走開,走遠點,走!”
他捧著那大摞的紙幣,愣愣地站在離她二十多米遠的地方。
一會兒她若無其事地轉身走來,臉上又恢複了冷靜和自信。
“就當我借的,將來我要還你。”楊川把錢放進包裏。
喻華戲謔地笑著:“你欠我的,還得了嗎?”
他怔了一下。
07
直到離開公司的前半年,楊川的業績已經非常不俗,年底的KPI考核分數名列全公司第二、年度優秀員工。經理有意讓他獨立接單,順便帶帶新來的跟單員,他不肯,表麵找的理由是自己英語口語差,還是跟單比較合適,心底的那個理由卻是,他答應過喻華,盡管沒說出來。
他們合作得非常愉快,她隻管接單,廠家那邊的事有他在,一點也不用操心,兩年四個月十二天,客戶的質量投訴是零。那次喻華半開玩笑說:“怎麼辦楊川,你太好了,要是你有天不幹了,那我就完了,因為我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搭檔了。”楊川笑笑不答,心裏卻想:你幹一天就陪你一天,又如何?
那次祖母大壽,楊川請了兩天的假回家,酒宴喧鬧中接到喻華的電話,他緊張,以為她遇到了什麼急事,匆匆跑到僻靜的走廊說話,卻聽到喻華在電話那邊咯咯直笑:“沒事,別急,等會兒要去見個厲害的客戶,突然有點沒底兒,想聽聽你的聲音,好了,現在有底兒了。”他失笑,笑這個強大冷靜的女超人有時也會這樣傻傻地孩子氣。
卻想不到自己也會如此。喻華去德國參加展會,那一星期,好像過得特別緩慢無味,時常抬頭望她的桌子,又笑自己無聊,難道望多幾眼她就會突然出現嗎?知道她愛幹淨,早上必給她擦一遍桌子,傍晚下班的時候,斜射的光柱裏好像又有灰塵落下,便再擦一遍,他喜歡她的桌子光亮清爽。她回來的前一天,很想給她點驚喜,特意去買了幾枝香水百合,繁花中她隻愛這個,說這種花素潔又有風致。可是走到半路,又恐怕太過著意,想想還是留在了路邊。走了一段路再回頭望望,風裏微微掀動的花朵,很美,但不能直接給她,也許永遠不能,那種惋歎的依依。
其實那時已經有份新工作在等他了。大學的幾個師兄注冊了一間公司,留了股份給他,讓他過來幫忙,無論薪酬和發展都很可觀,他拖著,拖著,知道她還有半年就能升職,怎樣都要再留半年。也就做好了辛苦的準備,兩頭跑,晚上加班,有時一天隻能睡三個小時,落形落得厲害。喻華幾次問起,他總笑說減肥,後來還是玫玫無意中說了真相。
那天傍晚加班,辦公室隻剩他們兩個,楊川低頭在做流程卡,喻華走過去說:“下個月你就別幹了。”
“幹嗎?經理都沒炒我。”
“你別死撐了,兩邊操心兩邊跑,瘦得像個鬼。”
“沒事,沒那麼嬌氣。”
“人往高處走,機會來了就得當機立斷。”
“知道了。”
“那就聽我的,明天就去提辭職,要不要陪你去。”
“再等等。”
“你別拖拖拉拉行嗎?”
“不急,吃了慶功宴再走,再有幾個月你不是要升職嗎?”他笑笑。
她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去茶水間衝了很久的茶。
再回來脾氣就變得格外急:“都快七點了,你弄完沒有,我等著發給客戶呢。”
楊川說:“就快啦。”
她在找他的碴兒:“你怎麼這麼笨啊!你這是什麼效率啊!一個流程卡都要老老實實、吭吭哧哧寫那麼久,我真受不了你這又老又實的愚蠢,你知不知道我忍你多久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討厭老實人,在這個現實得要命的世界裏,和一個老實人搭檔就等於自願陪葬!”
楊川愣了。
她狠狠心繼續說:“你真以為沒你我就找不到更好的搭檔啊,沒有你之前我照樣幹得風生水起、有聲有色、欣欣向榮,你走了任何人都可以代替這個位置不用一分鍾地球照樣轉美金照樣賺,你以為自己真的很了不起,你是耶穌是釋迦牟尼,還要拯救全人類啊?你別那麼天真、別那麼自戀,去照照鏡子稱稱斤兩好不好,求求你了!”
這是她對他說過的最重的話了,楊川默不作聲,關上抽屜就走。
她脊背挺直地站著,高傲而淒涼地想,自己真的很會罵人。
她約摸著那個人該下了樓、走到院子裏的時候,卻終於忍不住跑到窗前去望,等他出來,該出來了,怎麼還沒出來?
卻聽到背後有人說:“傻乎乎地看什麼呢?”
回頭見楊川又折返,臉色如常:“忘了跟你說呢,昨晚那個取消訂單的新西蘭客戶,回收的生產單是OP單——”
“你就別再操心了,行嗎?”喻華喊,心情複雜難陳,“我又不是玫玫,動不動就滿臉眼淚每分鍾都要人護著寵著捧著,你以為你有幾輩子,你以為你有多少顆心?!”
他就這麼看著她。
“別這麼老實地盯著我!”她避開他的眼睛,“好吧,我是討厭老實人,他們總是天真得——讓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他終於點點頭:“好的,以後有什麼用得上的,給我電話,朋友之間不用客氣。”
“才不是你的朋友!”喻華轉眼已經笑了,揚起右掌,用盡全力擊一下他的掌,“兄弟,我是你的兄弟!”
他的掌心有輕微的痛楚,久久仍在。
辭職離開那天,喻華一早就出去辦事,想等她回來正正式式道個別,等了半晌也不見人。走出公司院子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回頭望了一下二樓的窗,雖然明明知道她不在。
08
他和玫玫沒多久就舉行了婚禮。
十年前的承諾——二十六歲他們要結婚,她要穿雪白的婚紗,長發上戴朵金色的小皇冠,也穿火紅的旗袍,鬢邊插著紅玫瑰。真的是這樣,二十六歲,雪白的婚紗,金色的小皇冠,火紅的旗袍,鬢邊的紅玫瑰,跟設想得一模一樣。除了因為新公司業務太忙,蜜月要推遲一些,況且什麼地方最美,玫玫還在躊躇,她要花很長的時間上網找資料,看別人的遊記照片,還有旅行社的打折廣告。
一個老實人,隻擅長老老實實地計劃,然後一點一點按部就班地實現,玫玫很滿足,他也沒什麼不滿意。
婚禮那晚,酒宴之後大家在KTV唱歌。喻華叫他出來,麵對麵地站著,背後的包房裏音樂震耳欲聾。
開始她開玩笑地說:“我今晚喝多了點酒,等一會兒可能會胡說八道。”
楊川的心本能地緊了一下,怕又好像期待著她會說出什麼。
她看著他,微笑著,卻慢慢換了非常鄭重的表情:“楊川,作為你的兄弟,我要對你說,從今以後,玫玫就交給你了。”
他低頭看著她,說:“是。”
“要好好對她,不許欺負她。”
“不敢。”
“從今以後,楊川就是林玫玫的了——”她笑著,聲音卻變了。
他不知該說什麼,有東西哽住了喉頭。
那一瞬的靜默好像特別漫長。
突然喻華咯咯地笑起來:“真是神經病,你說那些不知道的人,看到咱們這樣,還以為我在說,你結婚了新娘不是我。”
“好了,你該進去了,一會兒新娘找你。”她側著頭,眼裏瑩瑩的,習慣性地張開右掌,想想卻又放下。
“等等。”她流著淚,卻一直笑,忽然伸出雙臂,“——兄弟,來抱抱。”
他輕輕地擁抱著她,她的短發濃過最深的夜色,那淡淡的、幹淨的香氣,這麼近,這麼近。他低下頭,看見自己的眼淚,掉在她肩上,好大的一顆,他從不知道,自己的眼淚竟有這麼大顆。
這年年底,喻華升了經理,去了另外一個城市的分公司,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她的音信了。有次在街上聽到一個人的手機鈴聲,任賢齊唱的幾句歌——“有今生今生做兄弟,沒來世來世再想你”,就在寒風裏癡癡地站了半天。
他的兄弟,不是那些哥們兒,是一個女孩。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