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露蛋糕店的最後一夜——張小嫻(1 / 3)

你將對他的記憶封存在歲月裏,

不再碰觸,不再窺視,

接受新的生活,開始新的戀情。

當你認為已經忘記一切時,他卻突然出現在你麵前,

瞬間粉碎了一切你努力建築的美好。

記憶像開了閘的洪水,

帶著曾經的甜美、疼痛一並湧了出來,你措手不及。

這時,你才明白,其實他一直都在你心裏,

從未遠離。

愛決絕之

憂傷/等待/終結

露露蛋糕店的最後一夜

Shecouldhavebeenhappy.

Butwhydidhebreakintoherlifeagain

thenleavenothingbutacruelfarewell?

Hewilloccupyhersanctuaryofmemoryforever

andbecomeimmortalintherestofherlife.

她本來可以幸福,

可他為什麼要再一次闖進她的生命,

卻又留下殘忍的道別?

他將永遠占據著她回憶的聖殿,

在她餘生不朽。

articleby張小嫻

一天之中,這是李露最喜歡的一段時間。日已西沉,夜色如水,月光緩緩照進了蛋糕店,空氣裏彌漫著麵糊、奶油、雞蛋與巧克力的甜香。她喝著一瓶比她老的老波特酒,一九七零年的。那一年,她還沒出生,母親還沒有遇到那個答應給她幸福,使她懷孕之後又離她而去,餘生旅居巴黎的男人。

這個男人對獨生女兒終歸是有點愧疚的,打從她十一歲那年開始,父親每年寄給她買機票到巴黎的錢,於是,她每年有一個巴黎假期,去看看美麗的花都,去看看她父親。然後,一年又一年,她眼看著時間在這個好看的男人身上飄落,看著時光殘忍地剝去一個人的青春的衣裳,看著他逐漸老去。每次和父親相聚的短短幾個星期,她就像個客客氣氣的客人。父女倆都是巴黎的異鄉客;可是,父親對她來說仿佛也永遠像個異鄉客。

父親是做文案翻譯的,手頭並不寬裕,可他總是盡其所能地過得體麵,吃的穿的都很講究,那是他心中的巴黎式浪漫。在他住的巴黎左岸那間破舊的小公寓附近,有一家糕餅店,四十多年的老店,賣很好吃的蒙布朗、千層派、水果塔、藍莓餅、巧克力慕斯和無花果蛋糕等傳統的法式糕餅,門外常常排起了隊。每次當她要走了,父親會提早下樓去排隊,挑幾塊她愛吃的糕餅,裝在一個漂亮的紙盒裏,係上蝴蝶結,然後塞到她手裏,給她帶著上飛機,告訴她說,飛機上的東西可沒這個好吃。這就是父親和她道別的方式。

當她孤零零地踏上漫長的歸途,在經濟艙的她那狹小的“寶座”上,她活像個落難公主似的,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享用她那甜滋滋卻也寒磣的父愛。那時侯,她曾願望將來有一天也開一家跟巴黎這家一樣的糕餅店,賣給人們充滿回憶的糕餅,不管那回憶是幸福還是苦澀的。後來的日子裏,這個夢想就像她有過的那些零星的夢想,漸漸被她遺忘了,隻把它當做小時的傻透頂的念頭與哀愁的出口。她沒想到,繞了一圈,她重又回到最初也最純真的夢想。

兩年前,隻看了一眼,她就決定租下人行道邊的這個小小的店麵。位處中區的這條幹淨寧靜的小街是由一排矮矮的老房子、精品店、畫廊、酒鋪、露天咖啡館、亮著藍色招牌的餐廳與幾棵老樹構成的,空氣裏飄著一股破落味兒,時髦卻也蒼涼,使她想起許多年前第一次到巴黎的那個遙遠的清晨,她跟著高瘦個兒的父親回家時走過的那些秋天的街道,充滿了不真實的味道,卻也喚回了童年的記憶。

店子前身是一家老式雜貨店,她把它徹底改頭換麵,換上時尚的黑色麻石地板與白色牆壁。後麵的一個房間改成開闊的廚房,所有蛋糕都是在這裏做出來的,然後放到店麵那一排亮晶晶的陳列櫃裏。陳列櫃旁邊的一麵牆壁上掛著凡·高的《鳶尾花》、《向日葵》和《杏花》的複製品。她最喜歡的那幅《鳶尾花》是凡·高瘋了之後的作品。她愛這張畫勝過凡·高所有的《向日葵》。剛開店那陣子,她用藍莓、芋頭和綠茶慕斯做出一個藍綠色的鳶尾花蛋糕,跟凡·高畫裏的一樣。鳶尾花蛋糕很快就成為店裏賣得最好的一款蛋糕。後來她又做了杏花蛋糕、櫻花蛋糕和向日葵蛋糕,還有玫瑰蛋糕。她的玫瑰蛋糕是用大馬士革玫瑰露與覆盆子調成的玫瑰覆盆子果醬做餡的,完成後在蛋糕表麵豪氣地鋪滿一片片堆成小山似的糖潰紅玫瑰花瓣。

蛋糕店的名字用了她的乳名露露。店裏的屋頂很高,那盞吊燈是她從家裏搬來的,利用七根鋁線把七團白色的毛絨線懸浮在半空,互相纏繞綻放,看上去就像一朵巨大的蒲公英,漏出淺淺的鵝黃色的光。風吹過的時候,燈也隨風飄曳,她可以定定地望著燈而忘記時間流逝。這盞燈是她在巴黎一家小店撿到的寶,這些年來,她把它帶進去她與男人同住的家,分手的時候又帶著它離開。

牆上的掛鍾指著八點三十二分,距離打烊不到半小時。她束起頭發,身上穿著麥子色的羊毛混絲連身短裙,裹了件紫紅色的開胸毛衣,在廚房那張長長的不鏽鋼工作台一邊喝著老波特酒一邊在紙上畫著蛋糕的草圖。聽到推門的聲音,她心裏想著這個時候進來的多半是臨時想買個生日蛋糕為朋友慶生的,可惜,今天所有蛋糕都賣光了。她臉上帶著抱歉的微笑起身從廚房走出來。看到他時,她的微笑瞬間僵住了。她壓根兒沒想到進來的會是他,他好像也沒想過會在這裏見到她。這麼多年以後,兩個人既驚訝又尷尬地彼此對望著。

看見頭頂那盞飄浮在半空中的蒲公英吊燈,他似乎明白了,首先開口說:“這家店是你的?”

“嗯。”她不知所措地朝他點頭。

他把脫下來的毛帽子塞進身上夾克的口袋裏,在店裏看了一圈,對她說:“這裏很漂亮。”

“謝謝你。”她僵僵地說著。

“你沒教畫畫了?”他問她說。

“早就沒教了。”她搖搖頭。

她看向他,他一頭剪得極短的黑發,身上裹了件黑色高領毛衣和羊毛夾克,雙手插在墨綠色棉布褲的兩個口袋裏,腳上穿著灰色的運動鞋。那雙好看的眼睛已然老了些,人成熟了,也瘦了。她不知道,在他眼裏她是不是也老了些。即便是這樣,他大概也不會告訴她。

“你比以前瘦了。”他有點緊張地微笑著說。

“你也瘦了。”她說。

他咧咧嘴說:“我以前一直有點嬰兒胖。”

她繃緊的嘴角一彎,笑了。

看見她這麼一笑,他也笑開了。

“你是要買蛋糕麼?”她問道。

他瞄了一眼空空的蛋糕櫃,眉頭皺了皺:“蛋糕都賣完了嗎?”

“今天生意特別好。”她說。

“看來我來晚了。”他抿著嘴苦笑。

看到他臉上失望的神情,她說:“我剛剛做好了一盤黑巧克力核桃布朗尼,放涼了就可以吃。要是你不介意等一會……”

“可以呀!我沒有地方去,我也餓壞了。”他說。停了一下,他又說:“我沒妨礙你下班吧?”

她搖頭。兩個人麵對麵直挺挺地站著,她問他說:“你要進來廚房等嗎?”

“好的呀!”他微笑著說。

她領他到廚房去。一大盤黑巧克力核桃布朗尼蛋糕放在工作台的一端,本來是準備接下來這幾天賣的。

“咦,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他說著坐到工作台旁邊的一把高腳椅上。

看到她喝了一半的那杯老波特酒,他問道:“你一個人在喝酒?”

“一九七零年的老波特,你要喝嗎?”

他興致勃勃地點頭:“聽說一九七零年是個美好的年代。”

“你是說那個年代還是那個年代的波特?”她轉身去拿酒杯,給他倒了一杯深紅色的老波特。

“逝去的年代大抵都有各種的美好吧?”他脫下羊毛夾克放到椅背上,接過她手裏的酒,緩緩呷了一口,抿抿嘴唇,“噯,這酒真醇,很甜。”

“以前不怎麼懂得欣賞老波特,是過了三十五歲之後才懂得它的好。”她抓起一把小風扇,兩隻手肘支著工作台的邊邊,用風扇把盤子裏的布朗尼吹涼。她眼睛沒看他,拚命在心裏跟自己說,“鎮靜些,再鎮靜些就好。”

兩個人好一會都沒說話,然後他問:“這裏就你一個人打理嗎?”

她從那盤布朗尼裏抬起眼睛,對他說:“不,其他人都下班了。”

“這裏開幾年了?”

“前年的十一月開業,剛好兩年了。”

“哦。”

她沒再說話。過了一會,她擱下風扇,把兩塊布朗尼放在一個小盤子裏遞給他。

“可以吃了,晾涼了才好吃。你嚐嚐。”她說。

他用手拿起一塊布朗尼放進嘴裏,有滋有味地吃著。

她問他說:“味道還可以吧?我沒放太多糖。”

“很好吃。”他微笑回答,“你做的蛋糕一向也好吃,你有天分。”

“以前是鬧著玩,現在是謀生呢。”她邊說邊在他對麵坐下來,拿起杯子啜了一口酒。分手以後,她曾以為,許多年後的一天,他和她也許會在街上偶然碰見。十年的日子一晃而過,她沒想過他們的重逢會是他在廚房裏吃著她做的甜點,喝著一瓶四十一年前釀造的酒。她想起那年他生日,她做了一個香香的榴蓮蛋糕為他慶生。那是她頭一次做榴蓮蛋糕。蛋糕做好了,她一直等他回家,想給他一個驚喜,可他卻在外麵跟他那一幫朋友喝酒喝到午夜。等他終於帶著醉意回到家裏,他一進門,她氣呼呼地拿起蛋糕往他臉上丟,他一時沒反應過來,被迎麵飛來的蛋糕砸到,眼睛和頭發全是奶油。

“幹嗎呢你?”他如夢初醒般,可憐巴巴地問了句。

“生日快樂!你應該慶幸這個不是榴蓮!”她惱火地對他吼。吼的時候,她眼淚都湧了上來。

同一句話,她對他說過兩次。頭一次是他們邂逅的那個夜晚,他背著她回去宿舍。回去宿舍的路要經過成排的樹林,在樹下走過的時候,突然有個東西從樹上掉下來砸到他的頭。

“天!什麼來的?”他用手摸摸頭。話還沒說完,咚的一聲又掉下來一個砸到他。

“噢!天!”他痛得縮了縮脖子。

“是果實嗎?好像是木棉花的果實呐。你沒事吧?剛剛那咚的一聲很響亮哩!”她在他背上抬頭看,看不到是哪棵樹上的果實,“你應該慶幸這個不是榴蓮。”說完,她有點幸災樂禍地笑彎了腰,差點兒就從他背上掉下來。

“小姐,你別摔下來才好。”他一副無奈的口吻,“要不是背著你,以我的身手,是不可能被砸到的呐。”

“你這話也說得太沒良心了。要不是你,我才不會扭到腳。你沒腦震蕩吧?”

“腦震蕩是沒有。但是,被你這麼一笑,我受到很大的心靈創傷。”

聽到他這麼說,她終於忍不住咯咯大笑:“你頭預沒起包吧?”

“不知道耶。應該沒有吧?其實我挺喜歡吃榴蓮。”他說著,輕哼著鼻子。

“真的?知音耶!我也喜歡!我小時在馬來西亞的檳城住過幾年,我媽媽在那邊工作。你知道嗎?最好吃的榴蓮都在檳城。”

“我小時也在別的地方住過。”他邊說邊彎身穿過一株矮樹。她伸出手摘下一片很大的樹葉。

“是嗎?你在哪兒住過?”她用摘下來的那片樹葉為他們兩個人扇涼。

“夢幻島。”他回答。

“夢幻島?在哪呢?沒聽過耶。”她嘟囔。

“也叫永無島。”

“也叫永無島?”她想了想,才發現上了他的當。她剛剛差點兒相信了他。

“呃,那不就是小飛俠彼得潘的永無島?”她啐他一句。

“沒想到你會相信!”他快活地大笑。

她笑著撅撅嘴:“胡楊,你是個搗蛋鬼!”

“李露,你是吃什麼長大的?怎麼會這麼重的啊?”他咕噥著說。

“才不是我,是你的背包很沉。”她抗議。

“喔,是的,我都忘了我的背包在你那兒。”他哧哧地笑,“你在檳城住很多年了?”

“沒有呐。八歲那年,我媽媽把我送回來,丟給我外公外婆。我是外公外婆帶大的。我敢說,我媽媽把我送上飛機那天肯定大大鬆了一口氣。我總愛跟她對著幹,她說我是個沒良心的,我爸爸都不要我,我卻成天問她我爸爸的事,她都受不了我了。我跟你說這些,你會覺得沉悶嗎?”

“不會沉悶哦。”他說。

“你不用恭維我哦。也許明天我們不會再見。誰知道呢?”她故作瀟灑地說,好像隻要這樣說了,即使明天見不到他,她也不會失望。

“李露,你這人很沒安全感。”他直直腰背,把她背穩些。

“誰不是呢?”她說著抬起了頭,看到夏夜深藍的天空與天邊橫著的一串閃亮的星子,“噯,你看到嗎?很久沒見過這麼閃亮的星子了。”

“那是天蠍座。”他抬頭望著天空,告訴她說。

“哦,原來這就是天蠍座啊。”她向往地看著那片星空,“假如是像隻大勺子,在西北方向的天邊橫著的呢?我記得我小時候在海灘上見過。”

“那可能是北鬥七星。”

“哦,原來我那時看到的是北鬥七星。”她喃喃說著,突然覺得很困,“天哪,我好累,我一定是瘋了才會參加這個比賽,我的腳明天就會變成豬腳了。”

“那你睡會吧,我走慢點。”他溫柔地說。

“好。”她心裏忽地一動,臉抵住他的肩膀,雙手把他抓緊些。這溫存的感覺不曾有過,也是在那一刻,她愛上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