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她望著坐在她麵前吃著布朗尼的他,心中五味雜陳。流光似水,往事如幻,多少年過去了,時間把喜劇變成悲劇,然後又把悲劇變成喜劇。她想著想著,微微咧嘴而笑,覺著一種說不出的荒謬。這時她發現他臉上帶著些許困惑,不解地看向她。她連忙收起微笑。
看到他正要吃掉盤子裏剩下的那塊布朗尼,她說:“噯,慢著,先別吃。”
說完,她起身去把櫥櫃裏那瓶重甸甸的草藥酒拿出來,拔掉瓶塞,倒了幾滴在布朗尼上麵,然後遞給他一隻叉子:“你試試看,淋上這個酒會更好吃,我從西班牙帶回來的。”
他拿起那個黑色不透光的表麵凹凹凸凸的酒瓶看了看,好奇地問:“這是什麼酒?瓶子很漂亮。”
“他們管這個叫帕洛酒,用金雞納霜浸泡的草藥酒。”
“金雞納霜?”
她點點頭:“嗯,就是用來治療瘧疾的金雞納霜。”
“瘧疾?”他訝異地皺了皺眼睛。
“噢,放心。”她揚了揚手,“酒裏還有好幾種草藥,也加了糖漿,配甜點很棒,沒瘧疾也能吃。”
“吃了不會有瘧疾才好。”他淘氣地望著她說。
她笑了出來:“你知道嗎?你應該去寫笑話,而不是悲劇,你的小說都很悲傷。”
“人生就是個大笑話,笑到會哭。”他微笑,咬了一口布朗尼。
“隻要時間夠長,哭完也會笑吧?”她看了看他,“味道怎麼樣?不錯吧?”
“噯,淋上金雞納霜酒果然更好吃,苦苦的、甜甜的,帶點甘草味,另一種境界。”他豎起大拇指說。
看見他的酒杯空了,她給他倒了一杯波特,也給自己倒一杯。喝了一口酒,她抿嘴笑笑,問他:“我用蛋糕砸過你。你記得嗎?”
他瞥了她一眼,苦笑:“噢,怎麼忘得了呢?那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難忘的蛋糕。是榴蓮蛋糕,對吧?”
“哦,是的,那個是榴蓮蛋糕。”她笑開了,“你要喝點水嗎?”
“好的,謝謝你。”他點頭,瞄了瞄工作台上她畫的幾張草圖,“這些都是蛋糕的草圖嗎?”
她走到水槽邊倒了兩杯白開水:“嗯。今年是第一年做聖誕木柴蛋糕,我想把草圖先畫出來。”她把幾張草圖攤開來給他看,“還會做新年吃的國王餅,但味道會改良一下。聖誕特別版的玫瑰蛋糕也想做。”
“這麼早就要開始準備嗎?”他喝了口水,一張一張草圖仔細地看。
“不早了,剩下不到一個月就是聖誕節,我覺得已經遲了,過幾天要把聖誕樹擺出來,然後布置一下店麵,可忙了。今年我訂了棵杉樹,我喜歡杉樹的味兒。”
“哦,時間過得真快。”他微笑,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那熟悉的神情重又撩起了她心頭的記憶。她想起那個遙遠的夏末的夜晚,文學院主辦的馬拉鬆舞蹈賽在大學北座的會堂裏舉行,由學生組成的幾支樂隊輪流表演,那天是舞蹈賽,也是派對,舞池周圍擠滿了歡樂的年輕人。她留著斜分的齊耳短發,身上穿著飄逸的檸檬黃色皺褶連身裙,腰間係了條幼皮帶,裹了件粉藍色的毛線外套,已經連續跳了十五個鍾頭。舞池裏連她在內隻剩下不到二十個人依然堅持著。她嘴唇幹澀,腳上的鞋子脹脹的,有氣無力地不停擺動身體,累得都快趴下了。
這時候,他跟她班上一個男生結伴來派對。美術係就隻有幾個男生,可她而今已經記不起那個男生的名字。
“李露,胡楊。”那個男生介紹他們兩個認識。
“嘿!”她疲憊地點頭。
“嘿!”他手裏拿著一杯雞尾酒,生氣盎然地微笑。
男生走開了,他仍舊留在舞池邊跟她說著話。
“胡楊是哪個楊?”她問。
“你說什麼?”音樂很吵,他沒聽清楚。
“胡楊是哪個楊?”她沙啞的聲音重複一遍。
“哦,楊柳的楊。”他湊到她耳邊,大聲說。
“胡楊,生而一千年不死,死而一千年不倒,倒而一千年不朽的胡楊樹?”
“我但願。”他俏皮地回答。然後又說,“是我爸爸太懶惰了,把我媽媽的姓氏加上去就成了我的名字。”
後來,他常常提起那天晚上的事。他告訴她,他在派對上一眼便瞧見她。她身上有股獨特的氣質,穿的衣服好像東湊西拚的,卻又出奇地好看。每次當他這麼說,她總會啐他:“什麼東湊西拚的?我那個是巴黎流行的耶。”雖然隻是每年一次的法國假期,她願意把那個國家說成是她第二個家。這麼多年來,她常常回想起他們相識的那個晚上,當時她二十二歲,他比她大兩個月。他是個生氣勃勃的小夥子,朋友很多,每個人都喜歡他,而她則自命不凡,朋友很少,經常在學校裏獨來獨往。他有一雙好看的深邃的眼睛,跟她長長彎彎的眼睛不一樣。她那天塗著滿滿的睫毛膏,跳舞跳太久了,睫毛膏早已經糊掉,變成一雙迷離的煙眼。他個兒高大,一頭沒梳齊的短發,臉上掛著輕鬆的自信的笑容。她厚厚的黑發裏別著一隻亮晶晶的發夾,好幾次差點兒掉了下來,終於掉下來時是他幫她撿起來的。曾經是多麼燦爛的青春?不需要怎麼努力就已經賞心悅目。
“你很喜歡跳舞?”那天他問她。
“才不!”她眼睛翻了翻,“你看到台上那頂皇冠嗎?”
他朝舞台看去,看到放在舞台中央的那頂鑲嵌了白水晶的蔓形皇冠。
“好漂亮是吧?那是獎品。我是為了這個才參加的,我還從來沒戴過皇冠呐。”她啞著嗓子說。
“要我幫你去拿杯水嗎?”他問她。
她望著他手裏的雞尾酒,吞了吞口水:“我現在不能喝水,喝了水我會想上廁所。每個參賽者每小時隻能去一次,我剛去了。”
“噢,那我在你麵前喝酒會不會有點殘忍?”他笑著問。
“有一點。”她回答。
“你有沒有看到那邊的那個女生?”她說著用眼角的餘光瞄了瞄舞池的另一端,“噓!你別直接看。”
他斜眼朝她看的方向看去,看到一個左手戴著一串手鐲的黑黑瘦瘦的女生在那兒起勁地搖頭擺腦,毫無疲態,好像還能跳幾個晝夜似的,旁邊的一群女生為她打氣。
“看到嗎?她會贏的,她很厲害。”她說。
他目光轉回來:“看到了。果然是很強橫。像她這種女生,我看即便是地球毀滅、人類全體滅亡,也隻有她和蟑螂能夠活下來。”
她憋住笑:“你別逗我笑。我不能笑,肚子會痛。”
“呃,要不要我過去推她一把?”他接著說,一副很想搗蛋的樣子。
她覺得這話太可愛了,禁不住大笑出聲來,卻因此不小心絆了一下,差點兒整個人朝後摔倒在地上。她及時抓住他一隻手穩住身體才沒跌倒。
“天哪!你怎麼了?你沒事吧?”他嚇壞了,趕緊扶住她。
“我好像扭到腳踝。”她臉露痛苦的表情,放開他的手試著再跳,可是無論如何都已經跳不動了,隻要一跳就痛。她被淘汰了,在她跳了十五個小時之後。“嗚,我的皇冠沒有了。”她一拐一拐地走出舞池。
他扶住她,拚命向她賠不是:“是我不好,我不該逗你笑。”
看到他內疚的樣子,她都不好意思怪他:“我本來就累垮了,跳不動了,真的不關你的事。哎,渴死我了。我要喝一公升的水,或者酒也好。”她說著拐著腳走到舞池旁邊那張長方形餐桌前麵。那兒放滿了食物和飲料,她拿起一瓶礦泉水,拔掉瓶蓋,咕嘟咕嘟地把整瓶水灌進肚子裏去,好像她已經有一世紀沒喝過水了。喝水的時候,她叉開雙腳,定定地望著桌子上剩下的半個鬆鬆軟軟的上麵有兩顆糖漬櫻桃的黑森林蛋糕。
他好奇地瞥了瞥她:“你幹嗎這樣看著這個蛋糕?”
“我今晚已經盯著這個蛋糕很久了。餓死我了。”她舔舔嘴唇說。
“那就整個拿走吧。”他說著拿起蛋糕。
“呃,那太不好意思了吧?你覺得呢?”她斜眼看他。
“我覺得這個蛋糕是你應得的。”他狡黠地笑笑。
“既然這樣,什麼都拿一點吧。我覺得我現在可以吃掉一頭牛。”她用指尖撿起蛋糕上的兩顆糖漬櫻桃放進嘴裏,邊吃邊說。
他順手拿了幾塊三明治和一些曲奇,還有香檳,她拿了杯子和盤子,兩個人很有默契地一起擠出人群。
離開了派對,他們在北座會堂外麵長長的台階上坐下來。會堂裏的音樂聲此起彼落,不時有人從他們身邊經過。他開了那瓶香檳,倒滿兩個紙杯。
“我已經有十幾個小時沒吃過東西呐。”她嘴裏塞滿黑森林,“哦,這個蛋糕太好吃了!黑森林要做得不好吃也挺難的吧?這麼容易做的一種蛋糕。”
“你慢點兒吃。”他提醒她。
她兩條腿交錯坐著:“你是哪個係的?沒見過你呢。”
“我物理。”他回答。
“物理?天!物理!”她咬著叉子,眼睛往上翻了翻。
“物理怎麼了?”他怔了怔。
“我討厭物理!那簡直要了我的命!根本就完全不明白老師在說什麼,真的是什麼混蛋會修物理啊?”
“就是像我這種混蛋。”他自嘲地說。
她尷尬地笑了笑:“你會變成霍金嗎?哦,我的意思是,像他那樣棒的物理學家,不是說像他那樣坐在輪椅上。”
“我懂你的意思,不可能吧我?”
“都說霍金可能是外星人哩。”
“我也這麼覺得,地球人不可能聰明到這個程度。”
“我倒是買過他的《時間簡史》。”她喝著香檳,聳起一邊肩膀說,“雖然我隻看了幾頁就睡著了。”接著,她又問他:“畢業之後,你有什麼打算?會考研嗎?”
“我在寫一些東西。”他吃著蛋糕說。
“呃?你寫什麼?”她好奇地問。
“小說。”他回答。
她眼睛亮了亮:“科幻小說?”
“噢,不。不是科幻。你想看嗎?”他瞄了瞄她,羞澀地問。
“我可以看嗎?”她微笑。
他從背包裏拿出筆記本,翻到夾著小紙條的一頁遞給她:“我隻寫了一半,還沒寫完。”
“你一直帶在身上?”她接過那本厚厚的筆記本,上麵寫滿密密麻麻的字。他的字很好看,她喜歡那樣男子氣的字。
“想到什麼隨時都可以寫下來,全部寫好了再打字。我喜歡這樣。”他說。
她就著月光與台階上那盞街燈的黃澄澄的光亮,一邊喝酒一邊讀他的稿子。時間一點一點過去,香檳已經變暖。等她讀完了,他緊張地問:“你覺得怎樣?”
她看向他,眼睛裏漾著淚水:“我喜歡這個故事,喜歡你寫的方式,喜歡你的幽默感。你寫得真好,尤其是小男孩和父親最後的那段對話,雖然好悲傷,但是好感動,讓人想到很多。”
“你真的喜歡?”他嘴邊浮起一抹微笑,那微笑一直掛在他臉上,帶著些許得意。
“你將來肯定會成名的。”她把筆記本合上放在膝蓋上,“等你成名了,我可以跟別人說,我當年讀過你的手稿。”
他臉上露出靦腆的快樂的笑:“等我成名了,我也可以跟別人說,你讀過我的手稿。”
她微微一笑,把筆記本還給他:“你什麼時候寫完?到時我可以先看嗎?好想知道結局呢。”
“當然可以。呃,這個給你。”他說著遞給她一頂小小的皇冠,是他用香檳瓶蓋和瓶蓋上的鐵絲做的。她埋頭看稿子的時候,他在偷偷做這個。
“害你輸了比賽,現在不欠你呐!”他神氣地說。
她把那頂小皇冠放在手裏掂了掂,又看了看:“你手真巧哦,不光會寫小說,還會做這個。”
他揚了揚兩道眉毛:“混跡江湖,這點小本事還是有的。”
“這可是我見過最小的皇冠耶。”她嘴裏這麼說,心裏卻美滋滋的。說完,她用頭上那隻亮晶晶的發夾把皇冠別在頭發裏,然後用手指梳梳頭,看向他:“行嗎?哈哈。”
“好看。”他眼睛看著她,微笑回答。
她的臉倏地紅了:“幾點了?我得回去宿舍呐。”她說著穿回右腳的鞋子,微腫的左腳使勁塞進另一隻鞋子裏。然後,她緩緩站起身,把東西收拾好,拐著腳走下台階。
“你這樣行嗎?”他問。
“總不能睡在這裏哦。”
他陪著她走:“從這裏走路回宿舍平日也至少要二十分鍾。”
“我慢慢走好了。”她蹣跚地走著。
“你這樣走,明天都還在路上哦。”他皺眉。
她撅撅嘴:“你先走吧,不用陪我。”
他把背包交給她:“你幫我拿著,我背你回去。”
“不,路很遠。”她搖頭。
“來吧。”他說著半蹲下去,“下次要是我扭到腳,換你背我回去。”
看到他那副誠懇的模樣,她笑開了:“行!就這樣決定。我不客氣了。”她背起他的背包,趴在他背上,兩隻手摟住他的脖子,“要是你扭到腳,下次換我背你哦。”
“我可不想扭到腳哩。”他笑著,輕哼著歌兒,背著她走下台階,越過一條車路,從北往東穿過成排的樹林。夏末漫長的夜晚,一串星子橫在天空。他告訴她說,那是天蠍座。
“原來這就是天蠍座啊?”她喃喃說著。
這麼說的時候,她抬眼望著遙遠的星空,想著明天的明天和以後的以後是不是可以跟他一起把天上的每個星座都看遍。可是,她嘴裏卻偏偏說:“也許我們明天不會再見,誰知道呢?”她隻是在套他的話,想知道他會怎麼說,想知道他是不是也喜歡她。“李露,你這人太沒安全感了。”聽到他這麼說,她甜甜地向往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