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她請客吃西瓜的時候,趙曉理跟我和梁誌雯說,她看到一座小肉山——那個男孩至少二百四十斤。
這事情很搞笑,我在市外辦歐美大洋洲處幫一個三十多歲的姓周的大姐整理材料的時候想起來就偷著樂了,周姐說你是想起來你男朋友了吧?我說沒有啊。她說肯定是。我攪和不過,就把趙曉理的遭遇換了個人物名字給周姐講了。她聽了也被逗得夠戧,笑著笑著就把手裏的一組文件給撕了,然後扔在了垃圾桶裏。我當時就呆住了。
“周姐,你為啥把這個給撕了?”
“廢了呀。沒用了。”
“廢的是這個。”我晃了晃手裏的另一份文件,“上麵這個叉是你標的呀。你手裏那個是從主任辦公室來的,正確、完整的與會者名單啊,周姐。”
周姐當時傻眼了:“電腦裏還有備份沒了?”
“沒了。得去主任辦公室要。”
“那可不行。得,我重新拚在一起,粘回來吧。哎呀,我真糊塗啊,就聽著你講笑話了。”她開始責備我了,然後裝可憐,“兒子還在幼兒園等著我接呢,咳嗽一個星期了,等會兒帶他去看中醫……”
我想了想,這事也多半是我的責任:“要不周姐你去接兒子回家吧。我留下來把名單複原。”
“這個,這合適嗎……”她已經伸手去收拾自己的包了,臨走了不忘囑咐我,“可得弄完啊。明兒開會就要用。”
那天我自己留在辦公室工作到了晚上八點多鍾,才把被周姐撕碎的名單粘好了一半。累得腰酸背痛眼抽筋的時候,聽見背後一個聲音說:“你弄這個幹什麼?”
我抬頭看看,是韓蕭韓老師。我腦袋裏麵霎時閃過無數可供參考的電影、小說和電視劇情節,然後虛弱地說:“就這麼一份與會者名單,不小心撕了,得重新粘回去。韓老師,你要下班了?”
“嗯,下午才拿到市長的講話稿,剛剛才翻完送審。”他皺皺眉頭,“晚上學校十點半關門,你這速度能弄完嗎……”
我沉默。
“……我幫你吧。”
我甜美地笑了,心裏麵有一朵惡魔般的小玫瑰瞬間開放。
那天晚上韓蕭老師幫我粘貼好了與會者名單,我們趕回學校,前腳進門,大爺後腳關了大門。我回女生宿舍,韓老師回了諢名“巴士底獄”的青年教師公寓。那天晚上我蒙在毛巾被裏想,從此以後我有很多事情可以跟人吹噓了,比如我離得近近地看見韓老師右眼睛下麵有顆棕色的小痣,比如我斷定他用淡淡的、杏子味道的男士香水,比如我知道他是天蠍男,跟我金牛女正好般配,還有他才二十五歲還是單身,那麼年輕、那麼溫柔……但是這些事情我才不會說出去,它們是隻在我心裏跳躍的火星。
我睡了個好覺。第二天國際會議召開,我早早起床換了西服套裝去外辦上班。當時天色蒙蒙亮,學校田徑隊已經開始訓練,繞著操場跑圈的人裏麵有一個人的體型和腳步明顯跟別人不太一致,像朵大烏雲一樣浮浮悠悠地往前飄。我忽然想起點事,顫抖著從包包裏麵拿出電話打給樓上的寢室,叫醒了正在酣睡的趙曉理:“你、你快看看,操場上那朵大雲是不是,是不是你那天看到的背影……”
謎底揭開了,隻敢露出一個背影的英語係的大胖子顧軍喜歡上法語係的美女趙曉理,為了她,他在這個夏天開始減肥了。
而這一天上午的我在國際會議的簽到現場出了個小風頭。一個個子足有兩米高的五十多歲的丹麥大叔來簽到,結果周姐的名單上沒有他的名字,工作人員連忙現場補充資料。大叔是哥本哈根港務局一個不小的官員,脾氣和架子都很大,等了一會兒就拉長臭臉給我們看了,我眼見著周姐和副處額角冒汗。話說我這人有個活躍氣氛的習慣和特長,這時候湊上去笑嘻嘻地對丹麥大叔用英語說:“先生,跟你打聽個事。”
大叔斜了我一眼:“啥事?”
“聽說你們那裏有個冰激淩叫做‘何克磨勒富樂’,你會做不?”
話說這個“何克磨勒富樂”是我從漢學院一個丹麥女孩那裏學的,是丹麥語中最有標誌性的發音困難的單詞,也是丹麥人最會交給外國人的單詞,相當於中國“糖葫蘆”或者“驢打滾”。話說我這句話一出口,兩米高的大叔仰天大笑,笑聲把整個簽到室震得嗡嗡響,然後他一掌拍在我肩膀上:“太驚奇了,姑娘你會說這句話。我會做啊!不過這裏沒材料啊,要不然就請你吃了。”
這時候周姐和副處補充好了大叔的材料,把他的代表牌給了他。大叔很愉快,氣氛很融洽。我看見韓蕭站在門口看著我嗬嗬地樂,我這心裏更高興了。要說一個人閃光的機會並不多,我這次閃光全閃在韓蕭眼睛裏麵了,真是不白閃啊。哇哈哈哈哈。
我就這樣給了外辦的領導們一個“很機靈”的印象。那天晚上的招待宴會,因為有電視台新聞組的錄像,領導的長桌不能有空位,處長就讓這個很機靈的我坐在那個空位上了。前菜上來一看,耶,魚肚!主菜上來一看,耶,龍蝦!往旁邊一看,耶,正在給市長當翻譯的韓蕭!我就是這樣上了我這一生中最好吃的一堂法語口譯課。
03
我在一邊吃龍蝦一邊聽韓蕭給市長做翻譯的時候,梁誌雯也在吃東西。這第二次約會隻有她跟武二郎兩人,地點在一家西餐館。武二郎點了梁誌雯沒吃過的玉米羹牛排和南瓜布丁,可梁誌雯的腦袋裏麵記掛的隻有麻辣燙和羊肉串。她這人我是了解的,她長得斯文,吃東西可野蠻了。麻辣燙裏麵還要放很多辣椒,羊肉串喜歡先炸後烤的。西餐不是她的菜。她能吃下去,完全是為了給武二郎麵子或者是考驗自己的耐性。兩人談起了以後找工作的事情。武二郎說:“我媽媽認識你們學校師資科科長,她一句話你畢業了就能留校當老師。”梁誌雯“嗯”了一聲沒接茬。男孩忽然笑了。她問他為什麼笑。他說你吃牛排不能用這把刀,切不動。梁誌雯就換了刀。男孩又說,你入黨沒?你大二了,應該遞申請書了……那天梁誌雯回了學校,在寢室樓下的小賣部又買了兩個茶蛋和一個炸火腿腸,吃進去了才算飽。
國際會議三天之後結束了。我和另外幾個同學作為青年誌願者得到了市外辦給的嘉獎證書,還有三百塊勞務費。我拿著這三百塊錢在街上逛了好幾天,最後我花了一百五十塊錢買了一組台灣產的工藝蠟燭。這組蠟燭是七個小矮人形狀的,造型可愛,惟妙惟肖,而且還是bio的,不會產生汙染啊。要把它送給誰呢?
在一個飄著細細小雨的黃昏,我在學校門口一棵梧桐樹下麵的公用電話亭裏,打通了韓蕭的電話。他在那邊接起來,剛說了一聲“喂”,我就緊張得胃痛。我顫抖著說:“你是韓蕭嗎?”
“嗯……你是哪位?”
“你的蠟燭在我手上。”
“……我的什麼蠟燭?”估計他必然蒙了。
“我給你買的蠟燭。”我說。我這熱啊,頭上全是汗。
“……你、你是,你是孫婷婷吧?”
他聽出來是我了,我在那裏待了兩分鍾沒出聲,然後我急中生智,打算跟他商量了一下:“如果我是孫婷婷,你打算怎樣?”我覺得我快吐了。
他在那邊也愣了,過了半天才回答:“你們不是下個周日考六級嗎?你怎麼不學習,在這兒玩什麼呢?胡鬧什麼呀?”
一句話我萬念俱灰,我支撐著告訴他:“跟你開玩笑呢,我不是孫婷婷。”然後我就把電話扔掉了。
從電話亭出來我就蹲在路邊吐了。這個時候想起來小時候看的武俠片,武功高強的大俠明明不把對手放在眼裏,可是心念感情被攪亂,影響了體內真氣,最終胸口被擊中,“呃”的一聲倒退幾步,張嘴吐出鮮血。但是人家吐的是鮮血,我吐的是中午的肉包子,又難看又狼狽。雨在這個時候還下大了,從大綠樹葉子上劈劈啪啪地滴在我頭發上、脖子上,難受死了。這個時候我忽然看見一雙係帶黑色皮鞋停在我旁邊,一把傘遮在我頭頂。我閉上眼睛想,這個時候千萬千萬別是韓蕭,然後我看見一塊深綠色的手帕遞到我麵前,然後我聽見他說:“夏天最好別在學校食堂吃帶餡的東西,你不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