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那裏不說話,也不肯起身。我閉著眼睛,我覺得這是我的幻覺,等會兒我睜開眼睛,這人就不見了,這尷尬的局麵也就消失了。可是還沒等我睜眼睛,有人拽著我一條胳膊把我抻了起來:“走吧,去醫院吧。”
事已至此,我用他的手帕捂住嘴,哼哼唧唧地說道:“哎呀,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啊?”
“這電話號碼我認識。我上大學的時候用呼機,就指著這電話聯係了。”
“哎呀……我才不去醫院呢。學校醫院的醫生可凶了……”
“去鐵路醫院。最近好幾個食物中毒的。你下周日不是還考六級嗎?”
“我、我自己去行不?”
“我送你去。送去我就走。我晚上還有事呢。”
他說這話的時候,一隻手打著傘,另一隻手架著我胳膊,像很多言情小說裏的男主角一樣,用一種蠻橫的卻有趣的姿勢帶著我往前麵走。我眼裏的情景就是如此。而且當時天色黃昏,從我們學校到鐵路醫院的一串日本咖啡館都點亮了燈箱酒幡,細雨如織,柳綠花紅,空氣還有人心裏麵都有一種濕漉漉的情意。
我仍用韓蕭的大手帕堵著嘴巴,心裏麵想,我要把眼前的一切都好好地照下來,留在我心裏,等到老了以後還要翻翻看,我二十歲這年夏天,這麼浪漫的下午。
雖然我剛剛嘔吐過。
04
古人說得好,破罐子破摔,愛咋咋的,事情已經是這般田地,我也不怕跟韓蕭老師明言了。我在醫院處置室裏麵掛著治療腸胃炎的點滴瓶子,跟韓蕭進行了如下短兵相接的對話。
韓蕭:“你現在還小……”
我:“我有一初中同學,浙江人,現在孩子倆了。”
韓蕭:“你是大學生,你不能耽誤學習。”
我:“我學習挺好,沒耽誤啊。”
韓蕭:“你現在沒有畢業,一切還沒有穩定。”
我:“什麼東西沒穩定?我現在就血壓不穩定。”
韓蕭:“……我是老師。”
我:“校規上沒說,老師和學生不能……”
韓蕭:“校規上也沒說可以。”
我:“你知道咱們校長的夫人原來就是他學生不?”
他歎了一口氣:“下學期,我要去港大做訪問學者……”
我當時站起來了,手上的針頭撅了一下,把我疼得夠戧:“這都不是問題。”
韓蕭看著我,皺著眉頭:“那什麼是問題?”
我在心裏麵又說了一句古人說的話,然後我慢慢地說:“韓老師,你對我有點意思不?”
韓蕭坐在對麵看了我半天,搖頭說:“不。”
我聽了之後,思考了十秒鍾,忽然發現,韓蕭說“不”這件事情,並不如楊老師的孩子已經四歲了,或者白麵冷峻的計算機老師和教太極拳的女老師談戀愛,或者金發碧眼的讓扮演卡西莫多更讓我心碎。換句話說,我過往類似經曆太多,如今已經免疫了。再換句話說,他說“不”的時候,我已經打算再去喜歡別的男老師了。
我聳聳肩膀,冷冷一笑:“跟我想的一樣。韓老師,我自己打點滴沒有問題。你走吧。”
他站起來看看我,整理了一下襯衫,轉身走了。
他要從處置室出去的時候,我說:“哎,韓老師。”
他回過頭來。
我從包包裏麵拿出要送給他的蠟燭:“這是給你的,去港大的時候,停電的時候用吧……”
他收下了。
……
那天生病打點滴的不是我一個人。胖烏雲顧軍也病了,他瘋狂節食並大運動量減肥持續了兩個星期,最終因為肝腎虛弱在英語視聽課上跟搭檔做對話練習的時候暈倒了,暈倒前留下的最後一句台詞是“Isthisfatfree(這個是不含脂肪的不)”,然後他被送入醫院打葡萄糖。顧軍打著葡萄糖時,趙曉理花五塊錢買了三斤玫瑰香葡萄去看他。胖子流了眼淚,說早就知道因為他胖趙曉理不會跟他談戀愛,所以想要減了肥再試試,這回一打葡萄糖,讓好不容易減下去的幾斤全回來了。趙曉理心軟了,居然同意跟他交往看看。結果這幾乎全校最不般配的一對兒從大二的夏天一直戀到畢業,畢業一年之後結了婚。
武二郎把一封入黨申請書交給梁誌雯,讓她在期末考試之前遞到導員手裏,他媽媽會通過關係找找人,爭取下學期就讓她當上積極分子。當時他們在一個海鮮餐廳,梁誌雯用力扒開一隻螃蟹,結果螃蟹黃甩到了武二郎的臉上,武二郎一邊擦臉一邊說:“你小心點啊。”梁誌雯終於忍不住了,對武二郎說:“怎麼吃螃蟹是我自己的事,入黨和留校也都是我自己的事,用不著你或者你媽操心。”武二郎擦完臉,看了她半天說:“你知道我爸是廳長,我的車是保時捷不?”梁誌雯把手裏的螃蟹扔在桌上:“關我啥事啊!”然後她轉身就走。
在這個夏天,趙曉理與梁誌雯一個收獲了戀愛,一個捍衛了尊嚴,而在下孫婷婷以一種幾乎無恥的方式表達了我的愛情卻慘遭拒絕,同樣是生活在一個寢室裏的女大學生,做人的差距“怎麼就這麼大呢”?
05
後來的兩年,我都以為我能喜歡上別的男老師,出乎意料的是,再也沒有過了。真奇怪,我並不覺得自己傷心啊,但是就此就好像真的斷了對老師們的念想。大四那年,市外辦來學校要人,負責麵試的居然是我的故人周姐。我的考試成績和實習記錄都很不錯,就被外辦錄取了,成了市外辦歐美大洋洲處的一個公務員。相親兩次,沒有結果。
不忙碌的日子像走路一樣,過得晃晃悠悠的。黃昏或清晨,我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半睜半閉著眼睛就會翻看心裏麵的一本影集,最常看見的一張照片是我大二那年的夏天,細密的雨把學校門口的小街小巷打得濕漉漉的,年輕的韓老師拽著我的胳膊把我抻到鐵路醫院去,我臉上裝作病懨懨的,實則心裏竊喜……
又是一年夏天,國際民間文化節由我市政府承辦。領導讓我去外院請老師,聯係為省領導做法語翻譯的事情。我帶著一種衣錦還鄉的激動心情開著公家的車去了母校,卻發現學妹們都不會多看我一眼,她們忙碌地學習著、戀愛著,誰有心去看閑雜人等啊。
在法語係那個我盤旋了四年的長長的走廊裏,有一間教室的門打開著,一個人在給他的學生們講口譯技巧,我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說:“要想做一個好的口譯員,不僅要有過硬的專業技能,同時開朗隨和的性格也是成功交際的重要素質。你們有一個已經畢業的學姐,在國際會議幫忙的時候,隻會一個丹麥語單詞,還把老外逗得哈哈大笑……”他話沒說完,我這顆小心心啊,已經跳得能跟劉翔比跨欄了。我撲到了教室的後窗,赫然看見了韓蕭,他還是那麼英俊,還是那麼帥,他在跟他的學生們講我的事跡呢。我用手背擦了一下口水,心想會不會他在心裏麵也有一張照片,有我留在那上麵呢?還是古人說得好啊,山不轉哪水在轉,才子美女總有緣。
兩個女孩拎著塑料袋裝的冷麵從旁邊過來,也扒著個窗戶偷看了一會兒,然後互相低聲地議論:“知道不?韓老師還沒結婚呢……”
“聽說連女朋友都沒有呢。”
傳說中會說丹麥語的學姐在下我聽了心裏微微一動(我已經好久沒有微微一動了),然後從口袋裏麵拿出一條墨綠的手絹:幸好今天有遠見,估計會狹路相逢,特意帶了道具。
啊,又是夏天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