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洞吳——蘇媚(2 / 3)

西蒙同意我的說法。他說,那麼讓我們來試試說“是”吧。你試試接受這個恐懼,接受恐懼,也就是接受死亡本身。

陽光很烈,西蒙帶著我下海。他雙手托著我的腰,讓我仰麵平躺在海麵上。陽光火辣辣地炙烤著我的皮膚,閉上眼睛,耳邊傳來西蒙催眠般的聲音——想象自己是一片葉子,漂在海麵上,雙手伸展開,放鬆,不要花任何力氣,再沒有任何事情值得你注意的了,你不在了……

我不在了。

他繼續說,你隻要漂著,就像一朵白雲一樣,簡簡單單地漂著,隨便微風把你帶去任何地方。海洋就是天空,天空就是海洋。

我感到了一種懸空感,一凜,原來西蒙的手已經離開了我的腰。我立刻就失去了平衡,側翻入水,猛灌了幾口海水後,才被他撈起來。

雖然很生氣,可西蒙的方法竟是有用的。反複了數次,我掌握了仰漂的技術。此後,也不再執著於必須要學會遊泳了,僅僅漂著就很好,漂著就自由了。慢慢地,再把雙手往後揮,也能慢慢地開始仰遊了。

西蒙嘲笑我,就像你喜歡吃單麵煎荷包蛋一樣,隻要翻個身,就不行了。

他想了想,又對我說,如果翻身的話,就趕緊閉氣啊,隻要閉住氣,身體就會自動漂浮起來。

這樣就不會淹死了嗎?

這樣能多活幾秒,西蒙笑。

04

西蒙開始帶我去浮潛。起先我們坐玻璃船出海,透過那層厚厚的玻璃,俯看海裏的那些生物,我驚訝地看著五彩斑斕的魚,像小時候轉動萬花筒一樣。西蒙幫我戴上浮潛麵罩,調整好呼吸管,我穿著黃色救生衣,抖抖索索地下了水,雙手緊緊攥住欄杆,把頭埋了一點點小心地伸進海。轟一下,腦門被炸開了,整片紅海浩浩蕩蕩地湧了進來,我失去了大腦。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被這種具有強大顛覆的美震撼得神經錯亂,目眩神迷。冰涼的海水,用一種空靈的藍,重新梳理了我對世界的感官認知。這個美麗新世界一片沉默,充滿著空蕩蕩的美。是的,周圍有美麗的珊瑚礁,浮遊的各色魚類,可是,它仍然是空的,無處不在的水,是一種強烈的虛無感。虛無就是自由,自由就是你遊著遊著,看著看著,忽然知道,自己也是一尾魚。你和海裏的其他生物是一樣的,你恢複了與大自然溝通的直覺。你回到了故鄉。

從前,你不知道自己是一尾魚。你在岸上的種種思念,都有了古老的原因。自然如此之美,值得為此以身相許,弟弟大概也是這樣想的吧。

我終於看到海底世界,終於知道了弟弟深深迷戀的是什麼,他22歲那年停止呼吸之前看到了什麼。

弟弟喜歡潛水,和達哈巴所有的神經病一樣,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下沉下沉,不斷地下沉。以前我一直不能原諒他,死在這麼不值得的事情上,讓全家人那麼傷心。可當我看到了紅海的樣子後,我原諒他了。

他死的時候一定不孤獨,他是帶著極大的快樂死去的。他總是說,每次潛水,都找不到理由重回人間——我一度懷疑他是自殺的,那麼無情無義地拋下所有愛他的人,怎麼可以?太自私了。確實有比生命本身重要的東西,可以感知,可以成為它的一部分,但語言的表述是艱難的,因為那種來自自然本身的力量是沉默的。海洋,是沉默的。所有迷戀海底的人,都放棄了語言。偶爾的交談,用簡潔的手勢。我終於了解了弟弟的人生,他並非死在不值得的事情上,他死在了天堂深處。

死在自己喜歡的事情上,美過庸碌地存活百年。

我對於水的恐懼不治而愈,對美的臣服超越了對死亡的恐懼。我擺脫了救生衣的束縛,拉著西蒙的手去浮潛。他帶我去拉古娜和伊拉花園,我喜歡伊拉花園,海底安靜生長的美麗花園,有著七彩珊瑚礁。我最喜歡跟在那些穿黑色潛水衣的人後麵看氣泡,他們的氧氣瓶總是冒出一串串美麗的氣泡,像夢一樣,陽光折射入海,歡欣地照耀著那些速生速死的泡泡。我不由得伸出手想要摘取。一伸手,它們就不見了,消失在手指間。我也會伸手去親近那些大大小小的魚,叫不出它們的名字,也不需要名字。它們從來不會讓我摸到,靈動地遊向更幽藍的所在。海底世界,沒有語言,也沒有思想。這裏隻有美,隻有寧靜,你除了成為它本身,沒有其他選擇。

我還學會了翻跟鬥,抓著西蒙的手,輕輕地騰躍自己的身體,我從來不知道,身體可以這樣輕盈,輕盈到了一種隨時可以消失的感覺。迷戀潛水的人,都會被這種消失感所吸引吧。

05

為什麼不帶我去藍洞呢?有一天我問,別人都說藍洞才是達哈巴最美的海域。

西蒙淡淡地說,我已經厭倦藍洞了。

我有好幾天沒有去找西蒙,自己在水深半米的地方無聊地漂著,半米,剛剛好,害怕的時候就雙手碰觸海底的沙子,直起身體來。

那天下午,我的腳被海膽蜇傷了,一種尖銳的疼意從腳底騰騰升起,右腳大拇指布滿了恐怖的小黑點。我一屁股坐在沙灘上,咬牙忍痛。想了會兒,眼淚汪汪的,一蹦一跳地跳往西蒙的餐館。足有數百米之遠,我一路用左腳跳過去。路邊的埃及人都看樂了,我也沒有解釋,一心一意地朝西蒙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