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花瓣不知憑著什麼機緣巧合,竟發現了我家紗窗的秘密:因為是下拉的活動紗窗,兩邊並不是封死的,所以即便是關著紗窗,隻要在邊緣用力一撥,就能把紗窗撥開一道縫。於是,在某個夏日的黃昏,我正在廚房切菜,不經意間一抬頭,正好看到成功出逃的花瓣緊張地趴在窗外地上,四處張望,糾結著該往何處去撒野。一種詭異的感覺瞬間衝擊我的大腦,要是你走在街上突然看到迎麵走來的人懷裏抱著你家的電視機,你就會明白我的這種心情。我扔下菜刀,飛奔出門,卻隻來得及和花瓣最後對望了一眼——那眼神中沒有任何表情,完全是一副無所謂的神態——旋即,它便消失在樓後的一片長草之中了。
那晚,我左手握手電,右手持妙鮮包,繞著樓前樓後找了許久,除了身上被蚊子咬出無數個大包,一根貓毛都沒找見。筋疲力盡回到家,把清涼油以塗潤膚霜的手法大麵積塗在胳膊上、腿上,一抬頭,看見了花瓣的食盆和水盆。這狡猾的家夥顯然為自己的出逃作了充分準備,下午剛盛滿的貓糧已經吃得一粒不剩(平時要磨蹭到新聞聯播後才分幾頓吃完),水也下去一大半。我幹瞪著空盆發呆,心底不由得湧起一股憤怒的感覺。奇怪得很,與擔心花瓣的安危相比,心中積鬱更多的是憤怒——被背叛的憤怒。
我回想起花瓣在大年初一端坐在門口的情景,它看我的眼神,飽含著期待與依賴,而就在不久前,它留給我的最後一眼,卻是那樣冷淡,似乎這一切是理所當然,似乎它心安理得。我又想起多年以前,上初中時,和母親吵翻後,摔門而去,再回到家時,母親閉門不見。那時的她,應該也和我當下一樣憤怒吧。曾經被需要、被依靠,曾經你就是天。而如今,淪落為食物供給者、糞便清理者,一不小心,居然還成了一塊絆腳石。唉,也罷,也罷,曾經你舍自由而想要飽暖,我給你飽暖;如今你舍飽暖而想要自由,我也給你!
一頭倒在床上,迷迷糊糊中還在想著花瓣,它是否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是否真正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它現在是否開心、快樂?如果它滿足,那麼,我也應該滿足了吧……
清晨六點,感覺有什麼東西在我身上踩來踩去,還發出一種“喵喵”的叫聲。嗯,是貓,是花瓣,又來叫我起床,給它喂食了……咦,等一下!花瓣?!它不是昨晚跑出去了麼?我一下子就清醒了。睜開眼,就看到了我的花瓣,灰頭土臉,踩在我的肚子上,一臉無辜,衝我大聲叫喚著。到衛生間去檢查,果然,是從跑出去的地方原路回來的,紗窗被撕開一個大口子,黑底白花的大蚊子正歡快地往屋裏飛呢。
放好貓糧,倒好水,蹲在一旁看它狼吞虎咽地吃了十分鍾,餐畢伸伸懶腰,跳上沙發沉沉睡去,須臾,竟還響起了輕微而勻稱的鼾聲。
看來,我真是多慮了,花瓣一點不傻,比十幾歲時的我聰明多了,知道飽暖與自由是可以兼得的,知道如何對付關心自己的人,還知道沉默是金加賣萌耍賴永遠是貓奴的軟肋。
從此,花瓣每天黃昏時離家,清晨即歸,吃喝過後一覺睡到下午,醒來後,在家裏晃悠兩圈,填飽肚子,便又歡騰雀躍著出門耍去了。在它清醒的時間裏,和我在一起的時候越來越少;有了外麵的世界,它對我的依賴和需要也越來越少。漸漸地,我成了一個隱形人,而花瓣成了家中的過客貓。它不會再趴在窗前憧憬地望著外麵,也不會在我做飯的時候纏繞在我的腳旁,更不可能在我準備睡覺時,跳上床來貼在我的腿邊。每一天,它晚出、早歸,我把食盆填滿、再填滿。很像我剛剛參加工作以後,和父母同住的那段日子。
03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花瓣添了一種奇怪的毛病:每次吃貓糧,吃幾口便停下,使勁用爪子撓嘴,間或發出嗚咽聲,貌似很痛苦的樣子。平時,會經常流口水,胸前的毛總是被口水洇濕一大片,黏黏的,口腔的氣味也開始變得有點臭。沒過多久,就發展為精神不振,食量驟減,好幾天也吃不完之前半天就能夠吃完的貓糧。它的體重變輕,毛發變得毫無光澤,與此同時,它更願意待在外麵了,經常一整天不回來。
上網搜索、查詢類似症狀,問詢最專業的寵物醫院,找到最好的口腔科大夫,帶花瓣去看病。診斷結果:花瓣患的是貓口腔炎的一種,免疫性疾病,由口腔感染誘發——也就是說,極有可能是它在外麵“自由”時,撿食魚刺或骨頭把口腔紮破造成的。病程的發展就是從牙齦紅腫到最後口腔潰爛,貓咪長期無法進食,導致全身器官衰竭……治療的方法有兩種:保守療法指的是定期服用激素類藥物,可延緩病程,但代價是副作用也很大,對腎髒有不小的損害。激進療法是拔掉它全部的牙齒(且牙齒不會再長出),有50%的可能性痊愈,另50%可能會在術後二到六個月左右複發。
幹淨整潔的小診室裏,陽光從窗外照進來有些刺眼,花瓣很老實地趴在診台上,蔫了。剛才有人抱進來一隻暹羅貓,向醫生谘詢一些注意事項,和那隻貓油亮的毛發以及王者般的眼神相比,花瓣像一塊被隨手扔在桌上的抹布。我又感到了那種揪心的感覺。這一次,沒有幸福,除了痛苦,還有深深的自責。看似為它著想、給它自由的賞賜,實際上隻是一種不負責任、放任自流的做法,我根本不是什麼愛貓的“麻麻”,隻是個不懂得保護自己寵物的不合格的主人。
醫生問我:“要考慮拔牙嗎?”我沉默,內心陷入深深的矛盾。假如我自己滿口的牙齒都被拔掉,將會是什麼樣的感覺?假如拔牙後再次複發,那麼這次手術的痛苦,以及沒有牙齒這個不可逆轉的現實,會帶給花瓣怎樣的影響?如果它能思考,它會作出怎樣的決定?我們萍水相逢,緣分一場,我又有什麼資格去替另一個生命來決定它的牙齒的去與留?
醫生見我沉默不語,眼圈發紅,隻好勸我說:“很多寵物主人一時都接受不了給自己的寵物拔掉所有的牙,花瓣現在的症狀還不算太嚴重,要不就先保守治療一段時間觀察一下吧。”